謝理跪了整整一夜。

    昨夜三更之後,到底是沒撐住,跪著睡了半宿。

    雞鳴時分,又被渾身的疼痛擾醒。

    他今年四十九歲,要是把趙器也算上的話,自打他出仕,一共伺候了五位皇帝。

    是個人都有弱點,皇帝也一樣。

    譬如,他剛出仕時伺候的第一位皇帝,那是個好色的,最後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他死之後,趙器力排眾議,給他過繼了個兒子。

    這個小皇帝呢,基本沒什麽弱點,就是特別的恨趙器,又恨又怕,因為趙器為了能更好地控製他,殺了他的父親和母親。

    還有一位更小的皇帝,是趙器名義上的外孫,那就是個孩子,懵懂的孩子,第一天上朝,尿濕了寶座。如果他能活的更久的話,恐怕第一次上朝的記憶,會是他最不願意被提起的。但,他下了禪讓詔書之後,很快就被那些刁奴給餓死了。年幼的聖安皇太後還為此絕食了多日,到底沒能倔過自己隻有野心、沒有良心的父親。

    而趙器自己呢,最怕的就是被人說他名不正言不順。

    可如今的聖上…他還真是吃不準其弱點是什麽。

    聖上不是聖上之前,是個大儒。

    但凡是那種人,總有一種波瀾不驚、心如止水的氣質。

    好像對什麽都沒有特別的感覺,對什麽都是泛泛。

    有些像謝知。

    謝知在所有謝家人的眼裏是一個奇葩,不愛功名,卻偏愛遊山玩水、四處結交。

    隻有他知道,真實的謝知心裏想的是什麽。

    謝知並不是不愛功名,隻不過在他的心裏還有一種淩駕在功名之上的感覺。

    那種感覺可以形容為千裏馬遇到伯樂。

    所以,趙器完了之後,謝知迴來了。

    再所以,他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讓女兒在登基大典上獻藝。

    謝理在想著謝知之時,腰板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想著自己的動作不慢,即使這一迴達不到他最想要的結果,結果也查不到哪裏。

    可當他看著一身白衣的謝知拾階而來時,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一身白衣的謝知,和他不同,身上總有一種皚皚白雪一樣的孤傲。謝知就站在他的不遠處,他不用迴頭,自己也不用抬首,他們僅憑餘光,就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

    他想,不應該等到聖上登基,應該提前,甚至應該阻止謝知迴到長安。

    而後他又想,恐怕他要跪死在這裏了。

    很快,早朝結束。

    謝知麵聖。

    這個時候,時辰就過得太慢了。

    謝知進去了半個時辰,可謝理覺得有半輩子那麽長。

    謝知出了東顏殿之後,走到了他的身邊,停了好久,才道:“起來吧!”

    謝理愣了一下,沒誰敢在東顏殿外造次,除非得了聖上的允許。

    他趕緊起身,卻踉蹌了一下,這時候,謝知扶了他一把,等他緩過了腿麻,謝知便鬆了手,掀了衣擺,慢慢往下。

    謝理追了上去,問他:“聖上怎麽說?”

    謝知已經邁下了最後一階,立在台階底下,迴頭張望。

    他看見了巍峨的寶殿,看見了隨風而散的白雲,還看見了陽光灑在寶殿琉璃瓦上反射出來的金光。

    他迴了頭道:“我在揚州遊曆時,和牢家的人倒是打過交道,牢家有一個孩子,還在太學學習過,和玉容的年紀也相仿……”

    他還沒有說完,就被謝理打斷了。

    謝理道:“你在胡說什麽,玉容,我盡心盡力養大的玉容,怎麽可能嫁給那種二等世家!”

    謝知冷笑了一聲,輕飄飄道:“那……你就再迴去跪啊!”

    謝理愣住的時候,謝知又看向了天邊,這一次,他什麽都沒有看到,他隻是在想,他應該是迴來對了。

    當他聽說聖上能趨勢天雷之時,他就知道他該迴來了。

    可方才在殿中用言語試探,聖上並不像是個穿來的。

    難道說弄出來火|藥的同鄉,另有他人?

    會是聖上當作寶貝一樣的聖人嗎?

    聖上把聖人當作寶貝,這結論不是他下的,是他聽來的。

    他從揚州迴到長安,聽說了很多事情。

    聽說了聖人在洛陽的城門上如何號令城外的大軍。

    還聽說了聖上是怎麽迎娶的聖人。

    他想,如果謝理認真打聽了這些事情,就不會愚蠢到在登基大典上讓謝玉容獻藝。

    聖上和聖人這對兒夫妻,並不是謝理這個愚蠢人認為的夫妻。

    夫妻有很多種。

    有起先恩愛,

    後來湊合過日子的。

    有起先不恩愛,也還是湊合過一輩子的。

    也有聖上和聖人這種,誰都搞不清楚是什麽原因,卻把彼此當做了至寶的。

    謝知太想見一見聖人了,若能得見,就能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同鄉。

    無獨有偶,謝理終於在想聖人這個…女人。

    他迴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己的夫人出門交際。

    有時候,從女人的嘴裏,反而能挖掘更多的真相。

    徐昭星是真不知道有人這麽費力地打聽她的事情,若知情,她就寫一個公告了。

    而且,會在公告裏寫上這樣的話語“我叫徐昭星,洛陽人士,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宣平侯府的蔣福。別看蔣福叫蔣福,實際上是個最沒有福氣的,他死了,我就守了寡。後來,我覺得孤單,還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想害死我,於是就找了個強大的男人,又嫁了一次。現在,我是皇後了。”

    這公告若是一出,不知得刺激死多少人。

    她不怕,那本就不是秘密。

    她唯一的秘密,就連章得之也隻算知道八成,剩餘的兩成就是懵懂,他隻是聽說,卻絕對想不到她形容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她也就這一個小秘密,誰也不能真正窺透的小秘密。

    直到,章得之和她說起了謝知。

    從東顏殿走到□□的晨光殿,以章得之的腳程,也就是一刻鍾的功夫。

    他也不嫌累,每日中午都要迴晨光殿用飯,飯後還會休息半個時辰。

    正是午飯後的小憩時間,他摟著她,和她說起謝知。

    “不曾想,謝家也有一個如此有趣的人。”

    “多有趣?”他既然說了,就是想引的她問。她隻要不是在鬧脾氣,通常都會“入”他的套,這是兩人之間的默契。

    他用手輕輕繞著她的發絲,她知道他這是在心裏想,該不該告訴她,該告訴她多少。

    這就是同床的好處了,那個地方連在一起的時候多了,就連對方的腦子在想什麽,用心去想總能知道。

    她扭了一下身子,推開他道:“不想說,就別開頭。”

    章得之拉拉她迴來,還刮了她的臉,“急脾氣!我隻是還不曾全部窺透。那我且說一說,他都和我說了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說了他在各處遊曆的感想。

    可聽謝知說話,並不會覺得枯燥。

    章得之想了想,道:“他說,他遊曆四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兒時夢見過的一個仙境。仙境裏的船能下海,鐵鳶載人能上天,車不是車馬不是馬,車就是馬馬就是車。我問他可尋到仙境,他搖了頭,說怕是此生都不能再有幸入夢境。他說的話,倒是和你整日念叨的話一般,叫人聽的糊裏糊塗,可不就是有趣。”

    徐昭星沒聽出來哪裏有趣,倒是聽的一驚。

    那謝知要麽是個神經病,要麽就和她一樣是穿來的。

    就和章得之和樊星漢一樣,即使都是重生的,卻也是立場不同。

    所以,在她的眼裏,就有了好壞之分。

    那謝知也一樣,是好是壞,誰知呢!

    若他居心不良,還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徐昭星思了片刻,道:“那謝知能用嗎?”

    章得之也思了片刻,“雖有才,但倨傲,能不能用,還需靜觀些時候。”

    “那你就瞧瞧,若不得用,就別理他。若得用,你就讓我見見他。沒準兒,我能治一治他的倨傲病。”

    剩下的話無需多說,說的都是確定的,不確定的說了幹啥。

    中午休息,章得之很少擾她,摟著她閉上了眼睛,也許在睡覺,也許在思考問題。

    春日午後的時光,眨眨眼睛就過去。

    自此,徐昭星又多了一樁心事。

    章得之悔的不輕。

    他又讓她傷神了。

    能讓她傷神的事情總是太多。

    內廷,就是女人的天下。

    是以,哪個朝代的內廷最多的都是花園和修身養性的地方。

    而自古什麽最修身養性,大抵就是精神寄托了。

    道觀,佛堂,亦或是其他可以寄托精神的小方法。

    女人不一樣,信仰不一樣,有時也是鬥法。

    東顏內廷裏的法門也是五花八門,徐昭星如今住的晨光殿裏有一個道觀,後頭的熹微殿裏還有佛堂。

    徐昭星讓人修好了晨光殿,便去修繕熹微殿。

    她準備一座一座宮殿的修繕,即使沒有女人填滿這裏,也不能任由其荒蕪裏。

    她女兒住在偏西的紫薇樓裏,本就是曆代公主住過的地方,那個地方因為偏離裏主殿,倒是損害最少。

    再往西一些,是冷宮。

    冷宮裏的女人就多了,都是曆來最不受寵的嬪妃,就連趙器的女兒也住在裏頭。

    趙器的女兒趙映珍,還有一個稱唿叫聖安皇太後,聽聽名頭多大,可實際年紀比之蔣瑤笙還小了兩歲。

    做爹的本事沒用在其他地方,全用在了坑女兒上。

    叫女兒還沒有及笄就守了寡,即使趙映珍隻活到六十歲,也還有四十幾年的光陰,難不成把時光都用來贖罪?

    徐昭星便和章得之商量,把那些女人放出去,有家人的家人領走,沒有家人的發些銀兩,不管在外頭怎麽過,總比被關在冷宮裏暗無天日的好。

    可人的心思就是稀奇,她讓小妝去問過,那些人裏竟少有想出去的。

    就連趙映珍也不想出去。

    小妝迴來說:“瞧起來精神比前些日子好,聽伺候的丫頭說也不再尋死覓活了。隻不過,瞧起來整個人都和那秋日的樹木似的,枯了、黃了,明明活著,也像是沒幾日活頭了。”

    那孩子才十四,身量和她差不多,瘦的皮包骨,一雙本應該是剪水的雙眸,看人的時候,沒有一絲的暖意。

    小妝憐她,多說了幾句。

    徐昭星的心事不減,因此而再添一樁。

    章得之知了之後,罰了小妝。

    小妝起先還不明,可瞧著聖人有時對著窗戶發呆,便心知自己錯的徹底。

    或許,聖人哪裏都好,就是心腸不夠硬。

    章得之下了命令,在城外的皇莊建一座道觀,用來安置冷宮裏的那些女人。

    倒是巧,皇莊裏靠近祁山的邊緣,剛好有一座荒廢了許久的道觀,修繕一月,趕忙將那些女人移了出去。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章得之像是唯恐徐昭星不安心,還特意帶著她到了皇莊裏。

    四月的皇莊,風靜的四處都是鳥叫的聲音。

    皇莊裏頭有獵場,章得之忙裏偷閑一日,帶著徐昭星踏春、打獵、尋些暖春的意趣。

    他沒有帶多少人,帶了近衛,帶了薑高良,也帶了蔣瑤笙。

    薑高良又邀了餘良策和徐文翰。

    他便嫌人多,打發了他們一塊兒玩去。

    他自己帶了徐昭星進了獵場。

    進去的時候,他道:“我給你獵一隻兔子吧!我射腿,你帶迴去給它治好

    了傷,養著逗趣。”

    徐昭星道:“既想養著,就別射腿。既射了腿,就幹脆吃掉。何必傷了腿,又關了兔,叫它再沒了撒歡的樂趣。”

    章得之忍不住皺眉,“那你呢?你可還有撒歡的樂趣嗎?”

    她總是悶悶不樂,天才知道,他有多擔心。

    “有啊!你來追我,追上了我就告訴你我的樂趣。”徐昭星打了馬,清脆的笑聲灑了一地。

    章得之片刻都沒有停,打馬追了上去。

    追著追著,就到了一處青草茵茵的山坡。

    徐昭星勒停了馬,跳了下去,深吸了口氣,鼻尖都是青草的氣息,她對著陽光,舒展了手臂,而後對著將跳下馬的章得之招了招手,待他上前,一腳劈了過去,步步緊逼。

    旁的女人的意趣,了不得是繡繡花做做女紅,她這人,就喜歡踢來踢去。

    動作的變化莫測,英姿颯爽,還很靈活。

    章得之陪她拆了百餘下,再她又一腳衝著麵門而來時,卸了她的力,將她裹在了懷裏。

    有風吹來了,他聞見了她身上的氣息。

    隻有這個時候,他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將她抱在身前,抱了有多久,誰也不知道。

    隻知,眼前的那朵雲,一會兒被吹散了,一會兒又被聚攏到一起。形狀也是千變萬化,一會兒似萬馬奔騰,一會兒又似翩翩舞姬。

    章得之還以為他們要站到地老天荒的,隻聽她忽然低聲道:“別怕,我不是天邊的那朵雲。”並不會風一吹就散了形。

    她的不忍心,並不是摧毀她的原因。

    相反,正因為不忍心,才會想做更多的事情。

    不求改天換地,先確定一個小目標,讓這世上能少一些、再少一些,如趙映珍般的少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徐娘恨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後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後紫並收藏徐娘恨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