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月光正沿著洞口斜斜的射進來,投下一片耀眼的白。

    屈指一算,已經過了18年。他不敢相信,又算了一遍。18年,真的是18年。這一覺,他竟睡了18年。

    他疑惑的走出洞口,在清涼的月色中看到枝葉繁茂的樹的形狀,和腳下被幽黑籠罩的密密的草,正如他入睡時的那個夏天。

    月光精華如甘泉般在他身體裏流淌。他感覺體內的元氣正在慢慢恢複。

    眼前有群東西飛過,黑暗中看不分明。他憑著氣味和飛舞的姿態,得知那是一群蝴蝶。有蝶群飛過並不奇怪。奇怪的蝶群是在夜裏飛。這不是它們應有的生活習性。

    他跟在蝴蝶後麵,想看看這是怎麽一迴事。隱隱約約的,他感到前方有一股妖氣。越往前走,妖氣越濃。

    在妖氣的盡頭,灑滿月光的山坡上,是一個女子朦朦朧朧的側影。她朝著月亮的方向靜靜的站著,夜的涼風吹起她及腰的長發,撩弄著她飛舞的衣袂。很多的蝴蝶飛繞在她周圍,如同一幅絕美而朦朧的畫。

    他能感覺她體內散發的妖氣。和這氣息並存的,還有一股如蓮花瓣上朝珠的無比清新的氣息。這氣息若有若無,絲絲微弱。

    她是妖?他猜測著。他不明白妖如何會有如此聖潔的氣息。

    女子意識到他的出現,轉過頭來,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他雖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那笑容的嬌媚無比。女子轉身向他走來。青絲飛揚。

    在她倒下的瞬間,一片流雲遮住了皓月。一切被黑暗籠住了。

    當月光再一次灑落的時候,他走到了女子的跟前。感覺她體內的妖氣正以極快的速度散失。他在她旁邊坐下來,看著月亮一點一點下落,蝴蝶慢慢的散去。

    黎明的陽光終於照亮了所有的一切。他低頭去看那女子,卻呆在那裏不能動彈。那是一張如荷花般清麗出塵的麵孔。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感覺從心底的某個角落蔓延開來。他不自覺的拂去她腮邊微亂的發絲。

    沒有絲毫的妖氣,躺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人。

    他來不及思考這奇怪的變化,他清晰的感到自己的心緒開始淩亂。好熟悉,在哪裏見過呢?

    你是誰?

    小蝶坐在草地上,看著眼前背對著他的長發白衣人。

    他迴頭的時候,兩個人都呆住了。

    小蝶看到一張俊朗脫俗的男子的臉,一雙深邃卻倍感熟悉的眼眸。清晨飽含水氣的涼風繚亂他肩頭散落的發絲,他靜靜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好熟悉的感覺!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是夢嗎?小蝶輕咬了一下嘴唇,確認這不是夢。既然不是夢,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你是誰?我怎麽……會在這裏?她環視四周,慢慢的清醒過來。並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忽然想起一個月前相似的情景。

    他站起來,看著她的眼睛,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在這裏了。然後你暈倒了,直到剛才你醒過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朱風感覺體內某種沉睡的情愫被喚醒了,他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說,姑娘,在下朱風,請問芳名?

    迴到“濟人醫館”的時候,小蝶迴過頭去,看到朱風正在不遠處衝她微微地笑,怕爹看見,於是趕緊推開門,走進醫室,穿過院子,向房間裏走。

    上次就是去找他嗎?

    小蝶迴過頭去,看到父親嚴肅的麵孔和緊皺的眉頭。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爹,我好象真的患了夢遊症,你忘了,上次也是這樣,我不過和他偶然遇到。她想起前些天的一個早上,自己也是從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倒在那個地方。

    父親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眼裏卻似乎蒙上了一層霧,他說,好了,去吃飯吧。

    顯然,父親不相信她。

    她低頭從父親身旁走過,進了院落一側的廚房,莫名的壓抑感湧上心頭。爹竟然不相信我,我最親的爹爹竟然不相信我……小蝶感到從未有過的委屈和難過。如果,娘在,是不是就不一樣?娘會相信我嗎?小蝶默默地想。

    朱風白色的長衫浮現在她眼前,她清晰的看到他的臉,他的眼睛,他上揚的嘴角---好熟悉的感覺,在哪裏見過呢?

    林元清隻有這麽一個女兒。他無論如何也不原相信小蝶會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看到了,小蝶迴來時跟在身後的白衣男子。

    隻一雙眼睛,便可斷定他不是路人;也是那雙眼睛,讓林元清斷定他不是一個尋常人。

    在林元清的心裏,早已經有了合適的女婿人選。隻是男方一直沒有開口,他又怎好先提?況且兩人剛到婚嫁年齡,也不宜過急,於是就一直等到現在。但是,即使這樣,如果小蝶不願意,他也絕對不會勉強。平日裏,兩人兩小無猜,關係好的似親兄妹。難道他們真的隻是兄妹情誼,這是林元清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

    簫聲在樹林裏悠悠的飄散。

    小蝶順著簫聲望去,目光落在前方梧桐樹上的白衣人身上。

    是他?她的心中不禁一顫,腳步隨之緩了下來。

    月靈注意到小蝶的神色不安,看看樹上吹簫的白衣人,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想起前些天林伯伯的話。

    月靈,這些天你們上山采藥遇見過什麽人嗎?

    月靈搖搖頭。

    那你覺得小蝶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月靈依然搖頭。

    沉默了片刻,他又問,你知道小蝶昨天晚上去哪裏了嗎?

    月靈點點頭,林元清的眼裏忽然有了光。

    小蝶好象患了夢遊症。她用手語講完的時候,林元清的臉霎時沉了下來。他沒有再問,轉身離開了。

    月靈是個啞女。她拉拉小蝶的衣袖,你上次是去見他了嗎?

    小蝶先是一愣,然後拚命的搖頭,沒有,是今天早上莫名其妙的從那裏醒來才第一次見到他。

    這麽說,你昨晚又發病了?

    朱風每天坐在高高的樹枝之上,吹起那隻幽紅色的長簫。

    看著兩個女子每日從林中經過,身後背著藤蘿編的藥簍。一路的談笑在他懸坐的樹下戛然而止,到不遠處又繼續。

    悅耳的簫聲如同歡快的風在林間穿梭。

    直到日頭高照,兩個熟悉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炊煙四起的地方。

    我叫林小蝶。朱風想起她迴答這句話時眼角流露出的點點羞澀。她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目光閃爍不定。就這樣,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什麽要問,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她轉身離開了,十步之內,又止住了腳步卻沒有迴頭,隨即一路小跑下了上坡。

    恍惚又想起當晚彌漫在她周圍的妖氣和幽幽飛舞的蝴蝶。它們仿佛隱隱的結係在心上,時不時的就清晰的勒緊他的思緒。起初是無法停止的懷疑。於是,朱風夜夜坐在那片鋪滿矮草的山坡上,看月光輕瀉,聽夜風低吟。月升月落,接連幾天,這裏沒有任何其他人出現。因此,那份疑慮落了,淡了,象是一個夢,模糊在意識的角落裏,慢慢被淡忘。

    那日,朱風如往常一般懸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

    小蝶聽出簫聲裏的落寞,於是忍不住迴頭看去。

    朱風從樹上躍下,瀟灑如清風。

    月靈微微一笑,獨自向前走去。

    你終於迴頭了。他麵含笑意,雙目閃爍如星。

    ……

    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應接不暇的攤位。

    今天你和月靈不必上山了,到廟會上逛逛。父親的語氣平靜卻不容反抗。小蝶隱約感覺象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月靈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隔著穿梭的人流,她看到羅胤揮舞的手臂。於是笑著扯扯小蝶的衣袖。

    小蝶這才迴過神來。是他,羅胤。

    兒時的玩伴如今已長成翩翩少年。羅胤一身青色長衫,頭發高高束起,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羅胤,小蝶迎上去,綻開一個快樂的笑容,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嗬,昨天下午去我家送藥的是誰啊?

    啊?小蝶這才記起昨天給羅胤祖父送藥的事,後悔自己怎麽會說出這樣沒記性的話來。於是不再說話。

    明天走麽?月靈打了幾個手勢。

    是啊,這次的鏢挺重要,我必須親自去。我去庵裏上柱香,你們呢?

    小蝶這才發覺已到了福澤庵,於是三人一同步上階梯。

    麵前是一尊鍍金的大佛。上香之後,月靈便和羅胤到側屋裏去求符。

    小蝶忽然瞥見桌上的簽筒,於是跪在地上,閉上眼睛,搖了起來。

    啪的一聲,一隻簽落到了地上。小蝶撿起來,放到解簽人麵前的木桌上。

    互相對視的時候,小蝶才發現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婆眉宇之間透著淡淡的靈慧之氣。

    姑娘可是問姻緣?

    小蝶點點頭。

    姑娘與他有兩世姻緣。

    和誰?

    姑娘心中之人。此人一身白衣,持一把紅簫。

    今生……結果如何?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婆婆臉上綻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小蝶忽然覺得這個笑容異常溫暖,象是三月裏柔和的陽光。

    小蝶仍問,請婆婆明示。

    緣分已天定,請姑娘耐心守侯。婆婆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羅胤和月靈已求完平安符從旁室走出來。

    謝謝婆婆,小蝶在桌案上放了幾枚銅錢,便隨二人離開了福澤庵。

    蝶妹問的可是你我姻緣?羅胤故作鄭重的問,並向月靈遞了個眼色。月靈不禁低頭一笑。

    恩?小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蝶妹問的可是你我的姻緣?

    小蝶先是一愣,隨即揚手抓住了羅胤的耳朵,你再說一遍啊。

    哎呦,蝶妹好疼。我再也不敢了,好妹妹高抬貴手。

    小蝶哼了一聲,放開了手,說,以後不準再開這樣的玩笑了,現在不是小時候了,讓人聽到多不好。

    我不怕別人聽,蝶妹怕是心裏有鬼吧。羅胤依然麵帶挑釁的笑意。

    你……你無聊。小蝶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臉上火辣辣的,她瞪了一眼月靈,大踏步向前走去。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長衫的下緣。

    簫聲中,林元清遙遙的看見樹上的一襲白衣,心裏已猜出七八分。

    走到樹下的時候,他停住了,樹上的公子請下來說話。

    朱風輕身一躍,站在了林元清的麵前。

    你認識林小蝶?朱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的猜疑也漸漸的明朗了,迴答說:認識。

    那你準備怎樣對待這樣的萍水相逢?林元清注視著他的眼睛。

    我要娶她。朱風堅定的看著他。

    林元清皺緊了眉頭,又問,你家居何處?

    四海為家。

    江湖上漂泊,你如何給她幸福?

    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她。

    林元清忽然覺得很可笑,你認為這樣她就會幸福嗎?

    隻要小蝶願意,她就會感覺幸福。

    林元清的心被刺中了,他冷俊的麵容慢慢的舒展開來,疲倦鋪滿了他滄桑的臉。

    你憑什麽這樣說?

    因為我願意,我現在就覺得很幸福。

    這句話在林元清聽來,真實卻絕對是年少輕狂。

    你可以為她結束你的漂泊嗎?

    願意。我會證明給您看。請給我一些時間。

    朱風想象不出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年過四旬已為人父的中年人曾經經曆過什麽,但他卻可以想象出他年少時有著怎樣的一幅清俊的麵容。那該有修竹的風骨,幽蘭的柔雅。

    那好,我等你。林元清說的平靜而堅定,他用一種近乎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朱風,然後轉身離開。

    你知道我是誰?他忽然停住腳步,卻沒有迴頭。

    請嶽父大人指教。

    林元清淡然一笑。又繼續向前走去。

    因為我願意,我現在就覺得很幸福。這句話象一條無形的線,將塵封在林元清心底的記憶又重新拉上水麵:

    你這樣幸福嗎?

    我心甘情願,所以我現在覺得很幸福。女子堅定的笑容定格在記憶的深處。

    ……

    傍晚小蝶剛進月靈家的院子,就看見月靈坐在桌邊,含笑不語。示意小蝶也坐下來。

    小蝶眼前一亮,不禁叫出聲來:葡萄!

    小蝶沒等坐穩,已揪下幾粒葡萄往嘴裏塞,吃了幾粒,才想起今天白天的事。於是停下來,故做生氣。

    說,都跟羅胤說什麽了?

    沒有,隻是告訴他你有喜歡的人了。

    以後不許什麽都告訴他,否則我饒不了你。

    是他一直問,我逼不得以才告訴他的。以後不會了。

    他都問什麽了?

    他說,最近小蝶怎麽心不在焉恍恍忽忽的,象是有什麽心事的樣子。

    小蝶看著黃昏裏漫天的火燒雲,想起小時侯的很多事。以前的時候常去羅伯母的小花園裏玩,幫她澆花,鋤草,還常常和伯母下棋。隻是自己棋藝太差,隻能在一旁觀戰。倒是月靈,經常受到伯母的誇獎……那時候每到七夕節,三個人都會坐在這個小院裏吃新摘的葡萄。然後坐到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雖然後來隻聽到風聲和雨聲……

    是不是小蝶來了?屋子裏傳出母親的說話聲。

    小蝶和月靈走進屋子,在蠟燭昏黃的光亮中,坐到床前。

    胡伯母,很久沒來看您了,您別怪我。

    不會不會,醫館裏忙,你多幫幫你爹是應該的。燈光中,葉敏蒼老的眼睛炯炯有神。

    您的腿好些了嗎?

    好多了,每天都能在院裏走上幾趟。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去街上逛逛了。這還多謝你爹啊,等過些日子一定上門拜訪。停了停,她又說,小蝶啊,你若是個男娃,就讓月靈給你當媳婦兒,報答你們父女倆的救命之恩。

    月靈和小蝶都笑起來。

    誰要給我當媳婦兒啊?羅胤邊說著邊走進來。

    怪不得我沒聽到狗叫呢,原來是熟人來了。小蝶似笑非笑的看了羅胤一眼。

    別說狗叫了,就是狗咬我我也要來啊。今天七月七,牛朗會織女嘛,你說是不是,胡伯母?說著,羅胤孩子似的將頭歪在葉敏的肩頭。葉敏嗬嗬的笑起來,邊笑邊撫摩他的頭,象是撫摩一個幾歲的孩童。

    七月七?小蝶不敢相信,又問了一句,今天是七月七嗎?她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是平靜的笑容,忽然有如夢初醒的感覺。好遺憾,今天沒有見到朱風。小蝶暗自惋惜。

    是啊,葉敏說,所以月靈請你們來吃葡萄,聽牛郎織女講悄悄話。靈兒,去院裏把葡萄端進來,你們先陪伯母兒坐坐,再出去,好不好?

    月靈於是走出去。

    羅胤啊,你剛才說牛朗會織女,你這個牛郎來會哪個織女啊?葉敏看著小蝶咪咪的笑。

    羅胤故意歎道,織女嘛,當然要溫柔賢惠,象月靈妹妹這樣。難道會是那些動不動就擰人耳朵的小夜叉嗎?

    小蝶撲過來就要提他的耳朵,你說誰小夜叉啊?

    羅胤捂著耳朵竄到正走進屋子的月靈身後,求道,月靈救我。

    葉敏隻嗬嗬笑。

    三個人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的板凳上坐下來。夜空中的雲漸漸多起來。

    看起來又要下雨了,每年都下。小蝶平靜的說。

    想一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各自成家,那時侯就會有六個人來葡萄架下聽悄悄話了。小蝶想象著,覺得很甜蜜。

    月靈坐在中間,掩口而笑。

    羅胤說,還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四個人,第二種,還是三個人。

    四個人?你別打我的主意哦。小蝶笑道。

    如果月靈肯嫁給我,那就是四個人啊。羅胤笑著將右臂環住了月靈的肩膀,順便用右手中指彈了一下小蝶的額頭。小蝶哼了一聲,問月靈,你願意嗎?

    月靈站起身,把小蝶推到了中間,你們理論,不要扯上我。

    羅胤又笑道,你們怎麽不問問這第三種可能啊?什麽情況下我們仍是三個人?

    小蝶一想,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耳朵,想的挺美嘛,別做夢了,不然我擰掉你的耳朵。說著,用力轉了個圈。羅胤疼的直叫。

    月靈過來拉開小蝶,饒了他吧。小蝶才鬆開手。

    唉,我忘了最大的一種可能了,也可能是很多人,因為我會娶小老婆的。

    小蝶哼了一聲,如果那樣,你就休想進這個門了,我最恨朝三暮四的男人了。

    隻要你嫁給我,我就不朝三暮四了。

    想的美!小蝶在他胳膊上狠狠的一擰,羅胤又要求饒。

    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月靈照舊拿出一把雨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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