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無風無月。

    桌上有酒。桌邊有人。

    一壺酒。兩個人。

    紅麵長須的唐通平常對兒子唐嘯天十分嚴厲,今天是他第一次和善的麵對唐嘯天。

    父親,豈不都十分嚴厲?嚴厲也是愛的一種表達方式。

    唐嘯天靜靜地坐著,有一份虔誠,有一點恭謹,也有一種遮掩不住的散漫,這種散漫是裝不出來的,就象初升的太陽,皎潔的月亮,雖然光彩奪目,卻又和煦宜人。

    唐通將兒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邊遍,微欠了欠身:“你真的想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是。”唐嘯天一下坐直身子:“我問過您好多迴您卻一直不肯告訴我。”

    “好吧。”唐通微歎口氣:“你聽說過伍雪雪這個名字嗎?”

    唐嘯天茫然搖頭:“沒有,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麽?”

    “有,當然有。”唐通淡淡地笑,微仰首,將那杯帶著醇香的酒喝了下去。。。。。。

    *        *        *

    小村依山傍水,風景秀美。

    寡婦田嫂的日子雖苦,卻被這裏的山水養育的又豐滿又甜美,絕對是一位女人中的女人。兒子才剛六歲,她卻已守了四年寡。婆婆由於年事已高,雙眼已半盲,連說話也含糊不清。田嫂隻有靠自己的一雙巧手替別人縫縫補補換幾個零用錢養家糊口。

    有青春就能向上;有後代就有希望,所以田嫂也過得安安穩穩。

    吃過晚飯,侍侯婆婆和兒子睡下,田嫂幹了一天粗重活,渾身有股汗味,於是,她想洗個澡。

    澡盆已涮淨,熱水也已燒好。田嫂用木杠把門頂死,一把拉上粗布窗簾,哼著小曲開始脫衣服。

    知足長樂。

    你貪心,你就失敗;你滿足,你就快樂。

    田嫂已滿足,她當然就幸福。

    掬一把水,從頭頂潑散下來,那水練就象彩虹一樣好看,她那白淨的麵頰上,那細嫩的脖頸上,那光滑的胸膛上,那飽滿堅挺的乳房上,有無數晶亮的水珠在滾動。

    霧裏看花。

    田嫂就象一朵搖曳的白玉蘭在氤氳的水氣中顫動。。。。。。

    就在這時,那本來牢固的窗戶忽然間木屑紛飛,變成了一個大洞。田嫂來不及驚愕,來不及躲閃,已被一股大力猛地托出澡盆,大仰身放在了地上。

    珠玉飛濺。。。。。。

    撲打聲,喘氣聲漸漸平息下來。

    田嫂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人,她記下了他穿衣的動作,記下了他眼耳口鼻的形狀,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報仇。可她永遠沒有了機會,她的胸口被來人一劍刺穿。

    血水,澡水流滿一地。。。。。。

    *         *         *

    西村劉家今天辦喜事。

    新郎是附近幾個村莊難選的才子。

    新娘的名字就叫新娘。

    新郎與新娘青梅竹馬,才子配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大紅的燈籠,大紅的喜子,滿麵紅光的賓客,迎來送往,人聲鼎沸,篩酒布菜,觥籌交錯。

    有人喝了酒,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大鬧著要鬧洞房,要新娘陪他喝兩杯。新郎又是拉又是勸,說了一堆好話。總之,他不想讓別人走進洞房。

    他自己卻巴不得人們一忽兒全走光,自己趕快進洞房。

    人們真的全走光了。

    喝了幾杯酒的新郎醺醺然邁進洞房,想著掀起新娘蓋頭那一刹那的幸福,笑容便漾滿他的臉龐。然而笑容忽然間就凝結在他臉上。

    新娘一絲不掛躺在地上,胸口一個大洞,血水和地上的紅蓋頭一樣紅。。。。。。

    *        *         *

    劉善人是名副其實的大善人,他從來都不仗勢欺人。劉善人有錢有勢,有房有地,但他沒有兒子,他隻有一個女兒,一個象芍藥一樣美的女兒。

    女兒名叫改改。父母希望第二胎能改成個男孩兒,可是不但沒能改,而且她母親再也沒能生育。

    改改今年十六歲。十六歲比做花兒是將開未開,未開已開。她是父母的掌上花。

    晚風漸起,倦鳥歸林,天邊一抹紅霞,象一個害羞的姑娘看到情人時的臉。劉大善人眯著眼坐在花園中,猛的,一雙溫溫柔柔的小手從身後蒙住了他的眼,那雙手又軟又清香,他一聞就知道是改改。

    許多事是勉強不來的。

    有了兒子,想要女兒,因為女兒會撒嬌,肯聽話,善解人意,又能幫你幹家務。有了女兒,又想要一個兒子,兒子雖然調皮點,雖然經常惹你生氣,但他畢竟能給你傳宗接代。有了兒子,又有了女兒,還是不滿意,兒子大了要娶妻,娶了妻子忘跌娘;女兒大了要嫁人,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鳥兒在樹上啁啾,花兒在點頭微笑。“唉,你個瘋丫頭。”劉善人滿意的歎口氣,迴身將女兒攬過來,改改放下手,笑厴如花地依偎在父親身邊。

    一陣清風吹來,能聽到空氣在歡唱。

    吃罷晚飯,坐在床頭,是兩口子拉家常最好的時候,這種時光有些人有,有些人卻沒有。

    沒有的人豈不是有些悲哀??

    劉善人靠在床頭上悠閑的剔著牙,他老婆正在燈下作著針線活兒,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改改的一聲尖叫。等老兩口瘋一般跑過去推開門,屋裏卻空無一人,隻剩下一床粉紅色的被褥可憐的躺在那兒。。。。。。

    *         *         *

    三件無頭案立即風傳開來。有的人咒罵,有的人憤恨,有的人咬牙切齒,有的人渾身發抖。

    然而氣歸氣,怕歸怕,所有有女眷的家中都戒備森嚴起來,卻沒有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

    有些人骨子裏就懦弱,一旦遇到外部壓力,沒有想到奮起反抗首先是把頭縮起來。

    也有一些人卻是俠膽義腸,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勇往直前。這樣的人雖然少之又少,但畢竟有。

    *          *         *

    春三月。

    草青青,山青青,水也青青。

    青青走在大路上,春色染紅了她的雙頰,春風吹動了她的細腰,她就象楊柳舞風一樣,輕得象一片薄雲。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氣喘籲籲跟在她身後,不時叫她停下來等一等。

    孫女在爺爺的陪伴下去踏青,本就是平常之級的事。

    路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是春風滿麵,喜氣盎然。對麵走過來一位白白淨淨的年輕人,腰挎長劍,一身白衣,看起來又瀟灑又自在。

    青青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何況是這最易懷春的季節。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大道拐彎的地方有一條岔道,孫女和爺爺順著岔道走下去。

    春風在歌唱,小草在跳舞,青青又是蹦又是跳,有一綹頭發忽然就披到了額上,她風情萬種的抬起手,要把那綹頭發捋到頭上去,剛抬起手,她就看見了那個白衣人。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花了眼,人怎麽會象風一樣說飄就飄過來了呢?

    可那白衣人真的就飄了過來,而且一下子就捉住了青青那纖細的手腕。

    青青的臉馬上就紅了:“你要幹什麽?”

    白衣人嘻嘻的看她:“跟我走吧。”

    “為什麽跟你走?”

    “我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我又不認識你。”

    “許多人也不認識我,可她們都跟我玩兒。”

    “我不信。”

    “不信麽?那我跟你說幾個。”

    “誰?”

    “田嫂。”

    青青看了一眼嚇得目瞪口呆的爺爺,聲音都發抖了:“還有誰?”

    “新娘。”

    青青覺得兩條腿發軟,嗓子發幹,聲音象蚊子哼哼:“還有呢?”

    白衣人看了看渾身已抖成一團的老頭兒:“改改。”

    青青一下子癱在地上,老頭兒嚇得白須白發都抖起來。

    白衣人溫柔的笑,溫柔的看青青,溫溫柔柔把手伸向青青那鼓囔囔抖得象兩朵化兒一樣的乳房。。。。。。

    一陣風吹過,白衣人猛得縮迴手。青青站在一邊發抖,而他的手卻摸在老頭身上。

    老頭的胡子已不再抖,頭發也不再抖,身子猛然間變得十分高大,臉上的皮膚在不斷剝落,一瞬間,一個比白衣人更高大的青年屹立在他麵前。

    白衣人猛地後退:“你是誰?”

    “唐通。”

    白衣人瞳孔猛地收縮:“唐家堡唐通?”

    “天下隻有一個唐通。”

    白衣人手已按上劍柄:“你知道我是誰?”

    唐通把假發套小心揭起握在手中:“不管你是誰,我要殺你!”

    白衣人抿了抿嘴角:“我是劉星。”

    *         *         *

    劉星。流星。

    為什麽這個人的名字那樣古怪?是不是他希望自己能象流星那樣雖然短暫卻燦爛輝煌??

    “關東第一刀”關勝,以一把刀獨戰蒙山七雄,他的刀上隻不過缺了一個口,臂上被劃了一刀。

    然而關雄在獨孤無淚的劍下隻走了四招就被對手輕輕鬆鬆摘走了首級。

    獨孤無淚後來和尤金山為爭奪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兩人激戰一天一夜,被尤金山砍下了一條腿。

    獨孤無淚用重金聘請劉星出手,劉星找到尤金山,用帶鞘的劍在十五招之內點了尤金山九處大穴,獨孤無淚趁機上前殺了尤金山。

    劉星,劍快如流星!

    劉星握緊劍把:“你已知道我是誰。”

    “是。”唐通閑散地站著,眼裏一片冰冷。

    “你還想殺我?”

    “是!”

    “那你就去死吧。”

    劉星猛地拔劍,流星一樣的劍光飛擊唐通。

    唐通腳步微錯,舉起假發套迎向來劍。。。。。。

    *         *         *

    曲江兩岸,山清水秀。

    伍家莊就在曲江東二十裏。

    當時盛傳歌謠“雪兒飄飄,燕兒飛飛,婉約清新,風騷並舉”讚的是兩大美女,雪兒便是伍雪雪,伍雪雪是伍家莊莊主伍天鵬的女兒。

    伍雪雪有三個朋友,一個是“正人君子”嚴星立,一個是“兩麵三刀”胡一刀,一個是青青。現在他們四個人正坐在伍家莊的客廳裏。

    一張桌。四個人。

    窗外,彩霞飛舞。

    伍雪雪秀發飄逸,雙手支頤,星目流彩:“你說是唐通借你去演那場戲?”

    “是,當然是唐通。”

    “他是你哥哥的朋友?”

    “是呀。”

    “他知不知道劉星很厲害?”

    “他當然知道。”

    “他有把握打敗劉星?”

    “有沒有把握他都不會退縮。”

    青青滿眼的驕傲。雪雪滿眼的羨慕。

    伍雪雪:“他就用假發套接住劉星的劍?”

    青青:“亮如銀絲的發套。”

    “他用銀絲打敗了劉星?”

    “纏住了劉星的劍。”

    青青的眼又黑又亮,仿佛那精彩的一幕又重現在眼前。

    嚴星立雙眼望天:“劉星以劍快而出名,唐通卻以手上功夫見長,他用發套纏住劉星的劍,再施以近攻,劉星不敗就怪了。”

    胡一刀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嚴星立:“以慢製快,以柔克剛,這本就是武功之明理,唐通雖然勝了這一戰,卻也不見得有什麽特殊的過人之處。”

    這一次胡一刀連頭也懶得點了。

    青青聽出了嚴星立語氣中的另一層含義:“他也許沒有什麽高人之處,可他的確殺了劉星,的確為江湖除了一大害,就這一點勇氣已比許多人高出一籌。”

    嚴星立的臉紅了紅。

    胡一刀微閉上眼靠到椅背上去。

    伍雪雪沒有去聽他們在說什麽,她心中已被唐通這個名字塞得滿滿的,那發亮的銀絲緊緊地纏住了她的心。

    唐通。唐通。唐通。

    “我要去找唐通!”伍雪雪猛地站起來。

    青青莫名其妙:“你找他幹什麽?”

    伍雪雪臉微酡,雙眼波光瀲灩:“我要嫁給他。”

    青青結舌:“你——你要嫁給他?”

    “他已結了婚?”

    “沒有。”

    “他已訂了親?”

    “好象沒有。”

    “他有情人?”

    “不知道。”

    “天不下雨麽?”

    青青張大嘴。

    “我不嫁人麽?”

    青青瞪大眼。

    “那不就結了。”伍雪雪媚笑著站起來:“他就是有了情人,就是訂了親,就是結了婚,隻要他能看上我,我一樣有機會,不是麽?”

    青青誇張地跑過去將手放在伍雪雪頭上:“你發高燒哦?”

    “怎麽?”

    “你就憑一個故事去嫁給一個人?”

    “唐通是不是將劉星殺了?”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所見。”青青眼中立即又被那種驕傲和向往的神情充滿。

    “江湖中武功高過唐通的不止一人,可惟有他能去幹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我不嫁給他又嫁給誰?”

    這一次連青青也無話可說:“你真的要去找他?”

    “真的。”

    “現在?”

    “就是現在。”

    “那你就去吧!如果不是我已嫁了人,我也陪你去嫁給他。”

    胡一刀動了動。

    嚴星立一言不發,緊握雙拳,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        *         *

    雲在翻滾。

    暴雨將至。

    嚴星立和唐通對麵而立,衣衫飄飄,獵獵作響。

    劍已在手。

    劍已揚起。

    “不——!!”伍雪雪大叫著,麵色蒼白地撲向兩人之間——

    嚴星立收劍不及,劍尖滴下血來。

    伍雪雪捂著滿是鮮血的胳臂,臉上痛苦萬分,慢慢歪在唐通臂彎裏。。。。。。

    *         *         *

    夜深人靜。

    萬籟俱寂。

    一張桌。兩個人。

    桌上有酒壺。

    酒已幹。

    “誰是唐通?”

    “唐通就是唐通。”

    “伍雪雪是誰?”

    “是你娘親。”

    “我娘在哪兒?”

    “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她在你一歲的時候悄悄走掉了。”

    “她什麽也沒給我留下麽?”

    唐通慢慢從身上摸出兩樣東西遞給他。

    一方羅帕。

    一支碧玉簪子。

    “我要去找我娘!”唐嘯天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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