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vip病房的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打開。


    宋井推著輪椅上的陸仰止出門,在心裏無聲歎了口氣。


    隔壁病房折騰了一下午,又是輸液又是打針又是做各種化驗檢查,陸總出了手術室就一直聽著隔壁的動靜,還勒令他們不準發出一丁點聲音,聽到這會兒隔壁安靜下來,想著唐小姐大概是睡了,他才重新拆換了繃帶,讓宋井推他過去看看。


    門外的保鏢見了是他,眉頭皺得老高。


    他們多多少少都聽說了大小姐和陸總之間有點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


    本來聖座是下了死命令不準他來探視,不過被唐先生輕描淡寫一句“孩子的事,你讓孩子自己處理”給擋過去了。


    那時候聖座很不高興,臉都快拉到地板上了,唐先生見狀也隻是冷靜地說:“他中了四彈都能把人從懸崖上抱下來,你覺得你派兩個人就能攔得住陸仰止嗎?”


    這個世界上,除了言言對他冷漠無情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他靠近她的腳步和對她的執念。


    保鏢相互對視了一眼,到底還是象征性地攔了攔他:“陸總,我們大小姐已經休息了。”


    “我知道。”男人英俊的眉目凝然未動,籠罩著一層顯而易見的蒼白,不過卻半分也不會折損他寡淡而矜貴的氣質,“我隻是進去看看,不會吵醒她。”


    保鏢委婉地勸道:“夜深了,您也還病著,不如迴去先睡一覺養養精神,明早再來。”


    “見不到她,我睡不著。”


    男人麵無表情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想都沒有多想。


    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看他的眼神,也絲毫不考慮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他這樣事業有成的男人來說,講出這番話有多難為情。


    宋井很是激靈地遞了兩根煙上去,“二位通融一下,我們陸總進去看看就出來,絕不多留。”


    陸仰止聞言忽然冷不丁地抬起眼簾,眼裏含威不露,淡淡的全是警告。


    宋井當即就如造雷劈,開始反思自己是哪句話說的不對勁,緊接著就聽男人淡漠低沉的嗓音緩緩道:“別在她的病房門口抽煙。”


    兩個保鏢也醒悟過來什麽,立馬反手把煙推了迴去,正色道:“陸總想進去就進去吧,這煙我們是不能要的。”


    宋井於是摸摸鼻子,把煙又收了起來,輕輕按下門把手,總覺得背後男人用一種極具壓迫力的眼光望著他,就好像他敢鬧出一丁點響動,他能在這裏用眼神廢了他。


    屋子裏,靜悄悄的。


    能聽到“滴答滴答”點滴的聲音。


    兩間病房的擺設陳列完全對稱,所以宋井退開以後,陸仰止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躺著的女人。


    床頭開著一盞橘色的小燈,燈罩將四散的光暈攏在這一隅角落,暖洋洋地鋪在女人嫵媚姣好的容顏上,又像支鬼斧神工的畫筆,勾勒著她精巧的鼻尖,瑩潤的唇瓣,細軟的眉頭,還有蝶翼一樣輕薄的眼睫。


    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夢幻而美好。


    陸仰止一下子有些不清楚,眼前的場景是不是因為和他夢裏的場景重疊,所以才顯得那麽夢幻美好。


    他上次見她這樣睡著的時候,還是很久很久之前。


    久到,幾乎快要想不起來了。


    不過湊近了,便能很輕易地看出,她眉眼間那股無法忽視的蒼白和病態。


    陸仰止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刺穿了,忍不住就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臉蛋。


    身後忽然傳來低而輕的咳嗽聲。


    是江姍留下來的保鏢。


    他們在用這種方式告誡他,不準碰她。


    宋井就站在門外一步之遙的地方,望著屋裏渾身上下都緊繃著小心翼翼的男人,總覺得心裏酸得要命。


    他想起下午男人叮囑的事情,硬生生收住這種千迴百轉的情緒,看了看表,中國時間大概已經到了早晨,趕緊掏出手機走到走廊盡頭撥通了一個電話。


    陸總那時候說,讓他把相思帶過來。


    唐小姐不想見他,難道還不想見自己的親生女兒麽。


    宋井清楚地記得當初唐小姐是怎麽費盡心機受盡委屈地想要討女兒歡心的。


    當母親的人,心腸總是軟。


    可是就從陸總最近和唐小姐的幾番接觸來看,唐小姐連問都沒問及過相思的事情。


    好像她早就忘了在遙遠的中國大陸上,她還有個親生女兒。


    ……


    陸仰止就這麽安靜地在病房裏呆著。


    門外保鏢時刻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背對著他們,坐在輪椅上,真的是半點動靜都不發。


    保鏢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紛紛在想,這人會不會其實已經坐在輪椅上睡著了?


    可是每當他們這麽想時,男人總會好巧不巧地伸出手去,動作輕緩平淡地為女人掖好被子,手掌在被麵上拂過,好似這就是離她最近最近的距離了。


    後來,他不知怎麽想的,拿起了床頭櫃上的小刀,削了一個蘋果放在瓷碗裏,用牙簽紮著,推到她枕邊。


    然後抬頭調整了下輸液管滴液的速度,還將她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拿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忙來忙去的,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男人才自己劃著輪椅準備離開。


    他眼裏的暗色很濃,可還是遮不住其中的孤冷和落寞。


    比他來時更濃,濃得能輕易擊穿人心。


    保鏢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放他離開,再迴頭準備檢查一遍屋裏的情況時,猛地發現床上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輸液管出神。


    “大小姐。”他們趕忙上前,“您怎麽醒了?是——哪裏不舒服?”


    唐言蹊撐著床墊想坐起來,二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升高了床頭,又墊了塊軟墊給她,“還是有人吵醒您了?”


    女人捏了捏眉心,沙啞開口:“沒有。”


    她真的不是被吵醒的。


    她是一直就沒睡。


    保鏢又關切道:“您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麽東西?”


    話沒說完,餘光就瞥見了她床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那一小碗削得很用心的蘋果。


    心中驀然一震,有種不可思議到荒唐的感覺——


    陸總難道是知道大小姐沒睡著,所以才做了這些事?


    那麽,他也是知道大小姐醒著卻不願意睜眼看他,所以才難過?


    唐言蹊亦是不知所思地瞧了眼那碗蘋果,半晌才別過頭,淡淡道:“扔了吧。”


    保鏢不敢多說,“是,小姐。”


    唐言蹊深深吸了口氣。


    空氣裏帶著熟悉的氣息,讓她很想把自己的鼻子都堵上。


    那個男人總是強勢的,連存在感都強勢得可怕,但凡是他去過的地方,或多或少總會留下他的痕跡。


    如影隨形,甩不掉的痕跡。


    唐言蹊心裏突然煩悶得厲害,聲音也冷了三分:“把窗戶打開,我不喜歡這屋裏的味道。”


    味道?


    保鏢愣了好久,吸了吸鼻子,這哪有什麽味道?


    見到女人臉上愈發濃烈的焦躁,他還是忙不迭地跑去窗邊,將窗戶開了個小小的縫隙,“大小姐,夜裏涼,開窗戶的話您把衣服披上。”


    唐言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隨口道:“在沙發上,給我拿過來。”


    說完這話沒有一秒,她就發現外套其實就在她伸手可以夠得到的椅子上搭著。


    心瓣不受控製的緊緊蜷縮了一下,那感覺來得太迅猛太讓她猝不及防,她整個人都僵硬了。


    手在半空中攥了個拳,最後緩緩落在柔軟的被麵上。


    陸仰止。


    又是他。


    都是他。


    怎麽,全都是他。


    他可以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地闖入你心裏,也可以靜水流深不聲不響地圍繞在你身邊。


    無論哪種,都是她現在不敢要也不想要的累贅。


    他猜到她嗜吃如命,有零嘴一定會想吃,所以削了一碗蘋果。他也猜到她一定會開窗驅散那些他的味道。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正如她捅過去的刀能紮在他心上一樣,他給予她的這些,也好巧不巧都是她所需要的。


    唐言蹊很討厭這種感覺。


    溫水煮青蛙般的感覺。


    他話也不說一句,讓她連拒絕都無從拒絕。


    閉了下眼,她道:“把我的鞋拿來。”


    保鏢驚問:“大小姐?您要下床?去衛生間嗎?”


    “拿來。”


    “是。”


    唐言蹊穿上鞋,拔掉了輸液管就走出了房間。


    保鏢跟在身後,看到她一出門就轉身又進了隔壁病房。


    宋井正在千方百計地勸著床上看書的男人早點休息,陸仰止也無動於衷地看著表拒絕過他很多次,每次都說,再等一等。


    宋井不知道他在等什麽,直到身後的房門被人幾乎粗魯地推開,他不悅地冷眼瞪過去,想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又沒規矩的家夥,卻在看到那抹身影時直接怔在原地。


    “唐……”唐小姐?!


    “我猜你也差不多輸完液了。”床上的男人低低笑著開口,聲音越過了宋井的肩頭,直接傳到門外表情冷漠的女人耳中。


    就著夜色如水,連平靜都顯得溫柔,“來找我,有事?”


    陸仰止邊說邊從床上起身,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眨地圈住門口的女人,走到她麵前,似乎是想伸手把她拉進來,最終卻沒有動作,隻道:“進來,樓道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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