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菱邊哭邊笑邊說道:“我記得那天她有多驚恐,用手死死抓著陽台,指甲都裂了,她求我救她,可是我不信,我不信她會從此放過你,所以她死了。臨死前她發誓說,就算是化成厲鬼也要找你和我索命!”


    陸仰止聽得眉頭緊皺,眼窩深邃的輪廓裏藏著什麽,誰都看不清。


    半晌,他枯井般的嗓音沉沉響起:“她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事?”


    若是虎毒不食子無法放在陸夫人和陸仰止身上討論,那麽陸遠菱呢?她總歸是那女人的親生女兒吧?


    她不至於對自己親生女兒的兒子下此毒手。


    “因為她覺得我害了她兒子。”陸遠菱輕笑,“她兒子——也就是我弟弟,當年因為一些事情被送去了國外,那時候剛好你出生了,你在陸家可以算是完完全全取代了他的位置,你比他優秀,比他努力,所以爸爸就再沒動過要把他接迴來的念頭。”


    “可是那女人怎麽會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呢?”陸遠菱道,“所以她就總是在懇求爸爸,讓他把我弟弟接迴來。”


    “她覺得你的存在威脅到了他兒子,甚至以後爸爸可能一毛錢都不會分給她們母子,的確,你小時候爺爺就非常看好你,告訴爸爸說,你才是他心儀的繼承人。那女人便一直想著怎麽讓你消失,怎麽害死你,怎麽把她兒子接迴家裏繼承家業。”


    “當然,每個母親都會為自己的孩子打算,我也不例外。”陸遠菱繼續道。


    看到女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冷光,周圍所有人心都涼了。


    陸仰止也不例外,黑眸裏嵌著深淺不一的愕然,“你殺了你弟弟?”


    疑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


    陸遠菱嗤笑,“她也這麽覺得。”


    陸仰止忽而想起後來她還用過她弟弟的dna來為相思的身世蒙混過關,這麽說,陸家的二少爺,其實還活著?


    “很可惜,”陸遠菱垂下眼簾,“那時候的我還太年輕,心慈手軟,下不去手。”


    心慈手軟——為什麽要可惜?


    霍無舟聽著這話都覺得好笑,為了善良而感到可惜的人,她的心該是黑成了什麽樣?


    陸遠菱明顯不關心旁人的視線,徑自說了下去:“所以我隻是叫人綁了他、假裝撕票,讓那女人死了這條心而已。她知道了以後果然瘋了,翻遍了整個洛杉磯也沒找到她的寶貝兒子,因為……我把他帶迴國了。”


    “她大概到死也沒想到,她一生心心念念的那個兒子,其實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吧。”


    海風吹著這一片靜默的土地,空氣裏有零星的火星和塵埃浮動著。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唯有陸仰止,沉峻的眉峰忽而在這死寂般的空氣裏輕輕一動,低笑,“不止這樣吧。”


    他慢慢抬起眼簾,目光如炬,“你也是她的女兒,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按輩分她該是我外婆才對,我和她就算不親,她也不至於為了他的親生兒子而針對她的親生女兒,她不是重男輕女的人。除非,你還做過其他對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為什麽這麽恨你?”


    男人的話音落定。


    陸遠菱被那冷冷清清的一眼看得顫抖起來。


    她掐著掌心讓自己冷靜,良久才輕描淡寫道:“大概,是因為我搶了她最愛的男人吧。”


    如驚雷過耳,先前那些令人震愕的消息在這句話麵前突然顯得渺小而一文不值。


    男人一貫不顯山不露水的臉上突然就生出了破碎的痕跡,好像終於無法承受這些東西。


    他想,他大概知道陸遠菱說的是誰。


    那個女人最愛的男人……


    她兒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個人約定了一輩子,卻被陸雲搏用強權活活拆散。


    ——如果舍棄一分道德底線能換來一毛錢的話,你家為什麽富可敵國,我也就懂了。


    ——你可以問問她,你媽媽是怎麽死的,以及,你爸爸是誰。


    霍無舟那嘲弄玩味的口吻猶在耳畔,陸仰止卻覺得心髒已經快被某種情緒撐得爆裂。


    “陸遠菱。”他強忍著想要伸手活活掐死她的衝動,逼仄的眸光絞著她的臉,沉穩和冷靜終於在這一秒盡數崩塌,低吼道,“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你怎麽能和你媽媽喜歡的男人——”


    陸遠菱睜開雙眼,目光沉靜又悲愴,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透過他的臉,看到了其他的什麽。


    “你與其來問我,不如去問問那個狼子野心的混蛋,為什麽要對他心愛的女人的女兒下手!”


    至此,便是連霍無舟都沒聽過的事情了。


    他淡遠的眉梢蹙了蹙,低頭,見唐言蹊也同樣沉著眸光望向陸遠菱。


    她提起這些事的時候臉上本該有恨,卻詭異的顯得無比冷漠,“那女人為了和情夫私會,說是給我報了個鋼琴班,私下卻引狼入室,讓他扮作我的鋼琴老師進了陸家大門。可那個男人根本就是為了報複她和爸爸而來!!”


    為了報複。


    所以十幾歲的陸遠菱,就這麽成了他的報複對象。


    孩子何辜。


    陸遠菱握緊了拳,五官扭曲,“我告訴過她這些事,但是她根本不信!因為她愛極了那個男人,也認定了他絕對不會做一丁點對不起她的事!她怕我到爸爸麵前告發他們,所以每個月爸爸迴來的那幾天,她就會派人看著我……”


    陸仰止緊皺著眉頭,下意識不願相信這番話。


    哪個母親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此毒手?


    陸遠菱伸手掀開了袖子,露出兩隻手腕上經年已久的傷疤,“我自殺過,也離家出走過。但總能被抓迴來,你根本不能想象我那時候有多害怕,又有多恨他們……”


    她癡癡地笑,“那時我有強烈的抑鬱症,身體也跟著壞了,很長時間不來例假也習以為常了——直到後來肚子慢慢大起來我才知道,我懷孕四個月了。那女人終於肯信我了,可是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麽?”


    陸仰止僵硬在原地,發不出一點聲音。


    陸遠菱拉下袖子遮住傷疤,移開視線,看著遠處夜幕下的海麵,漆黑,一望無際。


    就好像是她當年的心情。


    “她說我是狐狸精,說我勾引她男人。”說著說著,她自己都笑了,“你知道不可自拔的愛上一個人有多蠢嗎?愛情?愛情算個屁!兩個連血緣關係都沒有的人憑什麽說是親密!憑什麽肯為那個人做盡傻事!”


    她明明在罵那個女人,唐言蹊卻無端眯了下眸子,覺得自己好像也被一同罵了進去。


    怪不得陸遠菱向來看不上世間的情情愛愛,更是很極她的弟弟——哦不,她的兒子,深陷進愛情中不可自拔。


    “我看到她那麽痛苦,拽著我要去引產,我就發誓要把你生下來,讓爸爸知道真相,讓你在她眼皮底下健健康康地長大!我要給你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因為我已經毀了,仰止,我這輩子已經毀了!所以我要讓你拿下整個陸家全部的繼承權,一分一厘也不能分給其他人!一分一厘都不能!!”


    她邊說邊大笑起來,眼淚從眼尾跌落,像是碎了的玉。


    在場的所有人卻都無端從那破罐破摔的狠戾中聽出了深可見骨的絕望。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她所經曆過的那些,是何其可怕的事。


    尤其,她是陸家的女兒。


    那個在榕城隻手遮天的大家族!


    她是金枝玉葉,卻連為自己討迴一個公道,都做不到。


    當她拖著殘破的身體找到她的母親——那個,世界上最該保護她的人時,卻又得到了什麽?


    先是不信,把她關在房間裏,時時刻刻看著她。


    在她懷孕後,又是動手動腳的責罵、鞭打。


    陸家人的心狠手辣是骨子裏的,真的是嗎?


    她十幾年前也不過是個無論有多恨多痛都下不去手殺自己同胞弟弟的人。


    也不過是個麵對強。暴無能為力的女孩子,隻能用懷孕,這種最極端的方式,來證明她所受的創傷。


    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兜兜轉轉,一切都是盡頭那個隻活在故事裏的渣男做出來的孽,還有一個傻女人不分青紅皂白的維護。


    卻用了兩三代人的幸福、乃至性命來償還。


    都說傷害是一個輪迴,在父母身上受到的創傷,大多都會在成為父母之後施加給自己的孩子。


    陸遠菱隻是整個悲劇中的一個承上啟下的零件,她經曆了黑暗,又帶給別人黑暗。


    “我懷了孕,這件事終於瞞不住爸爸了,爸爸怒極,可是為了陸家的名聲,為了他的仕途,他也竟然忍著沒有和她離婚。隻是告訴我說,委屈你了,但是你要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會毀了陸家,所以要麽你把它打掉,要麽生下來,什麽都不準說。你為陸家遭受的這些我都記得,以後這個孩子和你弟弟一樣,會被當成繼承人來考慮。”


    “繼承人?”陸遠菱苦笑,“他以為我傻嗎,怎麽會真的把一個非他所出的孩子當成繼承人!他那樣說就是我了安撫我,讓我幫他瞞著這個驚天的笑話!”


    霍無舟聽完覺得十分不可置信。


    這是怎樣一個扭曲的家庭,為了權勢為了財富,他們還有什麽不能忍的?


    “他把那個男人弄死了,事情就好像過去了一樣!沒有人記得這些,沒有人!!我不能原諒他們,所以我學了醫,偽造了我弟弟的親子鑒定書,在爸爸耳邊煽風點火說他是媽媽和那個男人生的野種!果然爸爸看到以後震怒非常,把他送出了國!這樣,就再沒有人威脅我兒子的位置了!你和那個肮髒的男人沒有關係,你隻是我一個人的,你是我的兒子!仰止,你是我的兒子!”


    陸仰止如遭雷擊,怔在原地。


    腦海裏,無數道細流匯聚成海,浪濤翻湧,幾乎將他淹沒。


    怪不得。


    怪不得在陸家從沒有人會提起那個失蹤多年的陸二公子。


    因為,他一直被人當成是個陸夫人在外麵生的野種,是陸家的汙點。


    一場耗盡一生來計劃實施的報複,被她這樣三言兩語的說出來……


    明明還有太多的地方讓他感到疑惑震驚、無法相信,他卻喉嚨緊澀,發不出一點聲響。


    他知道,他僅僅是聽了個故事。


    而陸遠菱,卻在這個故事裏活了三四十年。


    她的許多決定他都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但——


    一切就這麽發生了。


    “現在,你還要殺我嗎?”她問,“你要殺了你的親生母親嗎?”


    “要動手就動手吧。”陸遠菱啞聲道,“我早就想過這些事如果有一天被你知道,像你這樣清白無染的孩子,你大概會恨死我。但我沒想到你會情願為了別人而殺我……也好……總比死在旁人手上強太多……”


    陸仰止握著槍的手頓在那裏。


    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下,指節寸寸泛白,整個人繃緊的線條中散發著奪人的淩厲,可,始終動不了手。


    霍無舟推了推眼鏡,“下不去手嗎?”


    唐言蹊沒有分毫意外,隻是春風般和煦的笑意在臉上徐徐吹開,她甚至沒抬眼去看那邊的男人和女人,“不奇怪,手刃自己的親生母親,這件事換了誰都做不到,我也從頭到尾都沒指望他來做。”


    霍無舟靜了兩秒,對不遠處的男人道:“陸仰止,如果你知道五年前老祖宗為什麽入獄坐了五年的牢,你就知道你現在的猶豫不決有多傷人了。”


    唐言蹊怔了怔,抬頭,倏地輕笑出聲,捏著眉心道:“我爸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那邊沉默的男人總算有了反應,鷹隼般的眸子掃過來,蓄著濃稠的墨色,“你什麽意思?”


    她,不是因為去偷莊忠澤的文件,被人趁虛而入,所以……


    “五年前莊忠澤無意間得到了一份資料。”霍無舟道。


    陸仰止眉宇緊鎖,沒吭聲。


    “老祖宗為人光明磊落,你以為她是為了什麽才肯知法犯法,入侵莊氏集團的防火牆去刪那份文件?”


    霍無舟的語調自始至終保持在同一個平淡的維度,卻讓對麵的男人身影驀地一震。


    “因為,那份文件裏記載著你家的這些醜事。”


    “因為她害怕這些東西被你知道!她害怕這些東西會毀了你!毀了你全家!因為她從小無父無母,她希望至少在你的世界裏留下父母恩愛的影子!因為她愛你,她做什麽都是為了你!”


    男人仿佛突然被誰扼住咽喉,一口氣卡在嗓子裏,難以下咽。


    “行了,霍無舟。”唐言蹊閉上眼,淡淡打斷道,“不用說了,都是過去——”


    “你不說他永遠都不知道!”霍無舟提起這件事就來氣,方才唐季遲打電話告訴他的時候,他整個人怒火攻心,氣得快要燒起來了,“你以為老祖宗真是那種為了不法競爭去盜取同行機密的人?你以為老祖宗為什麽要把莊忠澤關起來?都他媽是為了你!陸仰止!”


    “這個世界所有的陰暗她都不想讓你看見!”


    陸仰止看著女人那沉靜姣好的側顏,忽然眼前有什麽顛倒錯亂的畫麵零零碎碎的閃過。


    那是他們在莊氏舊樓裏發生的事。


    是他質問她,為什麽要去黑莊忠澤的電腦。


    她怎麽說?


    ——不為什麽,他要和我們公司競爭,所以我就……


    ——我沒有把他們公司的機密暴露給其他人知道,我隻是從他電腦裏刪了一份無關緊要的文件而已。是有人在我黑了他的防禦係統之後趁虛而入,把莊氏給……


    ——那份文件和你沒有關係,而且牽扯到別人的隱私,所以我並不打算告訴你。


    那時她臉上明明白白就寫著“難言之隱”四個字。


    而他,卻用最傷人最鋒利的話在她的難言之隱上狠狠紮了一刀——


    “我笑,我這一生清清白白,身邊卻竟是些雞鳴狗盜之徒。我所信的背棄我,我所愛的離開我,我所傾盡一切保護的,居然自己把自己逼進窮途末路。”


    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明知道她的為人。


    明明,知道的。


    心裏痙攣絞痛得厲害,陸仰止一步步走到她身邊,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臉。


    唐言蹊卻不著痕跡地避過,雲淡風輕地迴望著他,笑,“其實這些都還好,隻是世事難料,很多東西陰差陽錯著發生,也挺讓人難受的。”


    她道:“我後來才知道,我的父母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也沒有養育我的義務。我是當年被親生父親帶到歐洲旅遊的時候丟失的孩子,我現在的爸媽見我可憐所以收養了我。”


    陸仰止的手微微顫著,嗓音低啞,“那你爸爸呢?為什麽不找你?”


    “找過,沒找到。幾個月後收養了另一個女嬰,年紀和我差不多大,長得也像我,便當成是我,養到了現在。”


    “至於唐家夫婦,他們之所以把我送迴榕城,是查了當年的航班,發現我爸爸是坐迴榕城的飛機離開的。”


    “和你結婚以後,有段時間你經常看我往外跑,是因為我雇了私家偵探調查當年的事。”


    “他們大概查清了來龍去脈,所以我去了趟歐洲拿結果,迴來的時候,什麽都變了。”


    唐言蹊眯著眼睛迴憶著當年的事。


    說到最後五個字,再冷靜的話音也蓋不住深深的疼。


    “我拿著結果和信物迴來,準備和我親生父親講明一切的時候,發現他心髒病發,死在了兩天前。”


    心髒病發。


    收養的女孩。


    和她長得像……


    陸仰止猛地想起什麽,“你父親是——”


    唐言蹊笑望著他,緩慢地吐出三個字,“莊忠澤。”


    笑著笑著,眼角就有淚水輕輕跌下,“他是被我親手囚禁的,我走得急,又怕他會趁我不在把那些會毀了你的消息全都爆出去,所以我切斷了電話線,阻隔了他與外界一切的聯係。”


    “所以他心髒病發的時候,連醫生都叫不來。”


    “所以他才死在了那裏,你明白嗎?”


    他明白嗎。


    明白那種,她得知真相後的震驚,和興衝衝迴到故鄉後,卻看到了“親生父親”的屍體的感覺嗎。


    可她還是什麽都沒說。


    陸仰止簡直無法想象,那是她追尋了一輩子的親情,但是為了他,又一次親手毀掉,與生父失之交臂……


    那種感覺,他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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