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醫生一見她迴來,臉色煞白,身體不住地哆嗦。


    傅靖笙也是強壓著心裏的震愕,最先冷靜下來,抬頭看向她,“言言,你先別……”


    唐言蹊根本不聽她說什麽,幾步跑上前來拽住了方醫生白大褂的領子,“你說什麽?你說的是我?我女兒?”


    她這動作粗魯至極,好像和人打架的小青年,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把方醫生的半個人都拎起來了。


    傅靖笙哪裏見過這樣直白暴力的女人,一時間怔住。


    就聽唐言蹊厲聲喝道:“說話!”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種什麽心情。


    腦袋裏空白一片,耳邊嗡嗡作響,心頭卻偏有一個偏執到病態的、必須要達到的目的。


    若伸手夠不著,若不聽到對方親口承認什麽,她想,她會死。


    方醫生怎麽也想不到她會在這時候迴來,還剛好聽見了這番話,哭喪著臉,求救般看向傅靖笙。


    傅靖笙也迴過神,先是走到門邊撿起她扔在地上的一袋子藥膏,又妥帖地關好門,最後轉過身,把失控的女人拉住。


    “言言,你別衝動,這件事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你先坐下,讓方醫生慢慢說。”


    唐言蹊仿佛渾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被人拉開時,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發上。


    一雙明眸裏漾開茫然無措的神色,卻又那麽執拗,心如死灰般的執拗,“好。”


    她咬著牙,看向方醫生,眼裏有了水光,“你說,都給我說清楚!”


    方醫生也從地上站起來,扶著辦公桌,左看看右看看,踟躕猶豫。


    她原本隻打算告訴傅靖笙一個人,可卻被當事人聽個正著,現在臨時改口,怕是來不及了。


    “你別在心裏盤算什麽。”唐言蹊握緊手邊的茶杯,臉色緊繃,眼神是奪人心魄的鋒銳淩厲,“五年前的事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為什麽你說我女兒沒有死?你們明明把我推進了手術室裏,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她說到最後,將茶杯狠狠磕在桌子上,磕碎了一角,滾燙的茶水灑出來。


    濺在她的皮膚上,女人卻好似渾然未覺,仍舊盯著對麵的醫生,目光一瞬不瞬,冷豔端方。


    傅靖笙知道方醫生的顧慮,及時開口道:“你但說無妨,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無論是誰讓你瞞著這件事,隻要你告訴我,我會護你和你家人安然無恙。”


    方醫生思忖片刻,艱難啟齒道:“當年,當年的事,其實,是這樣的……”


    醫院裏。


    產科向來是個聚集了人間大喜大悲的地方。


    不過自從方醫生接了手頭這位孕婦以後,就很少再有時間照料別人了。


    幾個月前,陸氏集團的三公子將他的新婚太太托付給了她。


    方醫生見過那個女人幾次,明眸皓齒,延頸秀項,眉眼間似有一股靈動的銳氣,雖然懶洋洋的漫不經心,卻叫人心生好感。


    她姓唐,叫唐言蹊。


    不過她更喜歡別人叫她——陸太太。


    每次別人這樣稱唿她的時候,她那雙彎彎的眼睛都會笑成月牙,幸福兩個字恨不得就掛在額頭上。


    陸三公子很忙,忙到每次把人送過來之後,手機電話就不間斷。


    陸太太開始也會不高興,也會纏著他。


    到了後來,該是習慣了,會淡淡看上他一眼,然後垂下頭說一句:“你的工作永遠比我重要,忙去吧。”


    所以陸先生就私下裏找到了她。


    方醫生仍能記得男人當時棱角分明的臉,寡淡清俊的氣質像從骨子裏麵溢出來的,令人無端膽寒。


    可唯獨提到那個女人時,明明沒什麽變化的五官,會顯出些許柔和,“我會經常帶她過來,她生性活潑,聒噪又難纏,麻煩您抽時間好好照顧。偶爾帶她出去走走,也讓她多和其他的孕婦學一學,怎麽踏實下來,做個好媽媽。”


    方醫生受寵若驚,要知道這家醫院是省裏數一數二的大醫院,專家無數。


    這個在榕城隻手遮天的男人卻唯獨將妻女托付給她,她自然很是盡心盡力地照顧。


    不過那位太太實在是……


    一言難盡。


    “姑奶奶,孕婦不能總是玩電腦!”


    “你叫誰呢?”她一眼橫過去。


    方醫生蔫了,“陸太太。”


    對方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遊戲剛打一半,正在興頭上,根本不聽勸阻。


    方醫生無奈,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忽然不知從什麽地方伸出一隻骨節修長的大手,不由分說就拔了電源。


    整張俊臉沉得能滴出水,嗓音低沉冷冽,“唐言蹊,你是要做媽媽的人了,能不能聽聽醫囑?這孩子你想要不想要?”


    隻見那方才還囂張跋扈的女人分分鍾化為繞指柔,擠出甜甜的笑,“仰止,你來了呀。”


    然後晃蕩著兩條白皙的小腿跳下床,踩在拖鞋上。


    男人臉色更是難看,一副對她嫌棄至極的樣子,雙臂卻已經無聲無息地張開,護在隨時能接住她的位置。


    “我當然想要呀。”唐言蹊笑眯眯地,哪還看得出兇狠惡煞的嘴臉。


    “就你最欺軟怕硬。”男人不悅地擰眉,“以後孩子要是隨了你,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方醫生也在心裏默默地想,孩子可千萬不能隨了娘。


    這長大了還不得是個社會毒瘤?


    唐言蹊沒臉沒皮,大大咧咧地一擺手,“沒事沒事,你兒子當然要隨你,隨我隻能當個地痞流氓,隨你好呀,當大老板。”


    “你又知道是個兒子了?”男人氣定神閑地斜她一眼,牽著她的手往花園裏走。


    方醫生實在不想吃狗糧,但是陸三公子吩咐過,她不能離開唐言蹊三步之內,以防萬一。


    就聽那女人笑道:“是個女兒也好,可是女兒要是隨了你,那以後嫁得出去嗎?”


    “而且,你家這麽傳統,萬一我生了個女兒他們趕我走怎麽辦啊?”她聽起來有點苦惱了,方醫生還是第一次見到那個萬是不縈於心的女人為了什麽事情苦惱,“你大姐本來就不喜歡我,你說她是不是嫉妒我把你搶走了?”


    一路上就聽她一個人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男人偶爾低低附和,語調雖然冷淡,可俊眉修目間卻始終沒浮現出半點不耐。


    那時日光正好,光線打在斑駁的樹影上,又落進地麵的水坑裏,光怪陸離,好不美麗。


    方醫生很多次望著那對璧人的背影想,一生一代一雙人,也無非就是這樣。


    唐言蹊那樣的女人,當真如陸總所說的,聒噪膚淺、任性刁蠻,而且有時候撒起潑來堪稱沒皮沒臉。


    她是怎麽追到讓全榕城的名門閨秀都趨之若鶩、芳心暗許的陸三公子的?


    有人說,她是靠著肚子裏的孩子逼婚上位。


    方醫生一開始也信了。


    但是後來漸漸的,無數次在這午後的陽光中,她卻想,他喜歡的也許不是那個孩子。


    又或者,不僅僅是那個孩子。


    幾個月後,女人的肚子越來越大,來看她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過奇怪的是,每次來看她的都是男人。


    一群大老爺們也不知道和她是什麽關係,她們關起門來能在房間裏聊一下午。


    她從來不避諱男人的擁抱和觸碰,甚至有一次讓一個長相妖邪肆意的男人脫了她的鞋襪,挽起她的褲腳,為她按摩小腿,“對對,小蘭,就是那,再用點力,嘶……這地方每天晚上睡覺都會抽筋,可疼死老子了。我跟你們說,以後你們誰有了媳婦兒不對媳婦兒好,老子就卸了你們腦袋。”


    “老祖宗,你看,赫克托給你肚子裏的小家夥買的禮物。”其中長相最白淨可人的青年一臉惡寒地遞上一兜子東西,“我勸你直接扔了吧,他直男癌。”


    唐言蹊笑著打開,“真夠分量,辛苦你了紅桃。”


    女人一拆封,眼睛一亮,“哎呀!我喜歡!”她拿著在陽光下比了比,“我小時候可想要這支仿真槍了,這個肯定要給我閨女收著。”


    紅桃,“……”


    赫克托拍著桌子誌得意滿,“我說什麽來著!我就告訴你老祖宗肯定喜歡!”


    身旁還有個滿臉漠然出塵的男人冷冷道:“聒噪。”


    於是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方醫生默默退出房間,心道這都是一屋子什麽牛鬼蛇神……


    這位孕婦也是有趣至極的,她腦子裏似乎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念頭,也不曉得為人妻、為人母需要避嫌。


    陸總好幾次來撞上這一幕,一雙黑白如水墨般的眼睛裏色澤深得能把人吞噬,可卻次次都緘默著不吭聲。


    直到有一次,又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來看她。


    那人英俊高大,氣質斐然,舉止溫淡有禮,卻氣魄渾然天成。


    他看她的眼神讓方醫生心裏“咯噔”一聲。


    那是種,她經常在陸總眼裏見到的神情。


    脈脈深情,不訴不離。


    唐言蹊卻不大想理他,別著頭,很煩躁地揮開他的手,“我說過八百遍了,墨嵐,你真為了我好就別再來看我。被他知道了又要生我好幾天氣的。”


    “你為了一個陸仰止,連從小到大的朋友都不要了嗎?”


    “那你對我做過的事,又是從小到大的朋友該做的嗎?”


    那日不歡而散,那男人再沒來過。


    方醫生卻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麽容易就結束了。


    果然,在沉默壓抑了兩個星期後,一條驚天緋聞,在榕城的空氣裏爆裂開來。


    ——新晉的陸太太給陸總帶了綠帽子,肚子裏的種更不知道是哪裏來的!


    這消息像是病毒,瘋狂地蔓延至榕城的大街小巷。


    連一向不喜歡八卦的方醫生都聽說了。


    她皺著眉頭,喃喃道:“怎麽會呢。”


    怎麽會呢,那對天造地設的賢伉儷。


    可是轉念一想,在這位陸太太之前,大家都說陸氏集團的三公子,是個不近女色的gay。


    如若三公子真是個gay,那陸太太肚子裏的孩子又是哪裏來的?


    腦海裏莫名浮現出了那個叫“墨嵐”的男人的臉。


    方醫生驚出了一身冷汗。


    難道這表麵看上去的一往情深,追根究底,就是個騙局嗎?


    也對,她原本就和那些男人走得那麽近。近到連肢體接觸都可以毫不避諱。


    倒是可惜了陸總對她的一番縱容寵愛。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權勢滔天的男人都沒再帶他的太太來過醫院。


    不過,他倒是和他的長姐來過一次。


    拿著兩組dna的樣本,讓他們化驗做親子鑒定。


    化驗結果,兩組樣本之間,並不存在親子關係。


    陸總當時麵色沉凝,凜然的戾氣破壁而出,籠罩在周圍所有人心上。


    可他還是壓著脾氣,一字一字地盯著醫生問:“這dna會不會出什麽問題?”


    陸遠菱亦是怒得想笑,“dna是你親眼看著醫生和獄醫從你身上和她肚子裏取出來的,你竟然到現在還在懷疑別人冤枉她?”


    男人攥緊了手掌,俊美的眉目煞氣森然,“我不信。”


    “你不信,那你來取我的dna。”陸遠菱伸出手。


    當時為了她的身體著想,孩子的dna並未取出太多,也是陸仰止親眼看著操作的。


    絕無可能出問題。


    至於他這邊的樣本……


    陸遠菱讓醫生取了樣,又在陸仰止的全程注視下與之前剩下的他的樣本做了對比。


    “如何?”


    醫生大氣也不敢出,低聲迴答:“經過親緣鑒定,這兩個樣本是親生姐弟關係。”


    男人的瞳孔一縮。


    與大姐的dna是親生姐弟關係,也就是說,是他本人的樣本無疑。


    當時方醫生就在門外,親眼看到男人攥緊拳頭猛地捶在了醫院的牆壁上,喉嚨中溢出低低啞啞的笑,暴躁在他周身如刀鋒掃蕩著空氣,有著將人心一寸寸淩遲的落寞與狠絕。


    又過了一周,男人麵無表情地將妻子帶來。


    那時唐言蹊形容憔悴,方醫生很少見到哪個懷孕七八個月的孕婦瘦得像她一樣。


    究竟發生過什麽,她無法開口去問。


    隻是按照男人說的,兩個字,引產。


    女人坐在病床上,聽到這兩個字時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去,眼裏流著淚,拽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要他給一個理由。


    方醫生聽著那哭聲都覺得心碎,但轉念一想,她又替陸總惋惜。


    還要什麽理由呢?


    你身為陸太太,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嗎?


    男人卻無動於衷,像是終於耗光了所有的心血與感情,頭也不迴,隻說:“這個孩子,我不會留。”


    唐言蹊哭得嗓子都啞了,他最後甩開她的手,讓護士將她推進了手術室。


    方醫生換好衣服,準備跟進去。


    按理說,這麽大的孩子,不能再做引產手術了。


    然而以陸家在榕城說一不二的權勢地位,別說是個未出世的孩子,就算是讓產婦死在手術台上,誰又能把他們怎麽樣呢?


    方醫生低著頭走進去。


    引產手術,步驟與生孩子極為相似。


    孕婦受到的痛苦也與生孩子別無二致。


    隻是,生孩子之前,醫生會將孩子殺死在子宮裏。


    也就是說,產婦會生出一個死胎。


    此為引產。


    她手裏拿著藥,眼前不斷閃過這幾個月來這對夫妻之間的種種。


    還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方醫生從未想過,這個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女人,也有痛到如此地步的時刻。


    可若是當真珍惜這段感情,又何必背叛。


    富貴人家真是那麽好進的麽?


    產婦情緒激動,醫生一時間束手無策。


    忽然,她的下腹開始流血,明明還沒將引產的藥物打進體內,卻已經出現了血崩的跡象。


    一幹人等手忙腳亂,唐言蹊陷入昏迷,幾次醒來幾次又昏過去,口中念念叨叨的卻還是:“孩子,我的孩子……”


    方醫生對麵是個行醫時間很長的前輩了,他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沉著臉,對她道:“小方,下病危通知書,產婦難產大出血,我們必須全力搶救。如果再把藥打進去,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快出去讓家屬簽字,做個決斷。”


    方醫生永遠忘不了她拿著那紙病危通知書走到門外、與男人視線相交的那一秒。


    她三言兩語說清了的情況。


    男人驀地攥緊了拳頭,眼底猩紅如血,再也不複當初的冷靜沉穩、運籌帷幄。


    一個野種。


    一個背叛了陸家的女人。


    一個給他戴了綠帽子、讓他成為全城笑柄的“蕩婦”。


    誰也沒想到普普通通的一台引產手術,竟然會出這麽大的差錯。


    方醫生幾乎可以想象,他下一句話是:“不必管她,這個孩子不能留,讓她自生自滅。”


    可他卻啞著嗓音,每個字都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保她的命。”


    “陸總?”方醫生震驚地望著他。


    保她的命,意味著,那個野種,要被生下來。


    “我說話你聽不懂嗎!”陸仰止一雙鷹隼般銳利沉鶩的眸子猛地攫住她的臉,“我說,保她的命!她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蕩平這家醫院來賠!”


    方醫生被嚇得半天迴不過神,而後連他的眼睛都不敢看,連連道:“是、是,陸總……”


    她慌忙往迴跑,卻又聽見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孩子生下來我要帶走,不必讓她知道。”


    方醫生一瞬間淚如雨下。


    在生死的抉擇中,他想也不想替她選擇了生。


    這就意味著他一輩子都要活在妻兒的背叛的陰影之中。


    這個榕城最卓爾不群的男人,這個動一動手指就能勾來無數女人魂的男人。


    他卻為了保她一條命,忍了這般的屈辱。


    方醫生是在這一秒才徹底相信,他娶她,從來都與孩子無關。


    唐言蹊,倘若有一天你知道你每日糾纏的男人早已愛你至此,你會不會後悔曾經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


    她來不及再想什麽,進了手術室。


    唐言蹊在半昏半醒間隻見到了醫生護士滿手的鮮血。


    那生孩子般的痛楚和失去孩子的絕望讓她最後無力到昏厥。


    七個月的早產兒,取出來時奄奄一息,連啼哭都沒有,就被放進了保溫箱裏。


    再後來,所有參與過這台手術的人都被陸續送走。


    這件事在遙遙的歲月裏化為了眾人閉口不談的秘密。


    然而時至今日,方醫生卻還能迴憶起那年的樹下,女人枕著男人的膝蓋入眠,他掛了一個又一個電話,隻為讓她好夢不醒。


    “你的工作永遠比我重要,忙去吧。”


    她卻不知,她早是他心頭的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區區工作,又怎會比她重要。


    方醫生看著對麵淚流滿麵的女人,輕聲道:“唐小姐,引產與生產的痛楚本來就極為相似,再加上你當年痛到昏厥,隻看到滿室鮮血,又沒見到孩子……”


    “其實,你生下的不是個死胎,而是陸總為了保你性命……留的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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