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參加高中同學聚會還是五年前,畢業的時候。其時牧奕歡已經踏上遠赴新疆的旅途。他一向是話題製造者,活躍氣氛的好手,少了他的聚會和今天的一般無二,食之無味。我當時覺得最後一次了,不去不大好,便去了。之後才發現我去不去沒人會在乎。整場我都窩在角落自己喝酒。偶爾有幾個同學過來,還是向我借火兒的,得知我不抽煙之後敗興而歸。那表情仿佛在說:早就知道你沒有!


    我不在乎。因為我此行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應牧奕歡的委托,把分手的消息告訴秦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兩人從表白到分手都要我出麵,但如果說當初的表白是我搞錯了,那現在就是“解鈴換需係鈴人”,無可厚非。


    高考前秦子就問我牧奕歡為什麽不見了,我怕影響她考試,就說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他家有事。但我這麽含混的一說,秦子居然很沮喪。我不理解。但我更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選在這個場合,也是覺得能好說一點。


    可是她沒來。打電話沒人接。我看到了人群中搔首弄姿的佳佳,便問她:“秦子呢?”


    “你們不是天天在一起嗎,還問我?”她像是很嫉妒。我頓時生厭不想再問,可她卻自己說了,“秦子考完試就沒出來過,一直在家。”


    我聽她這麽一說有點擔心,想她或許是沒考好。但她考試前就悶悶不樂的。我懷疑她是已經知道了牧奕歡走了的消息。於是我轉身離開準備去找秦子,並以一個鄙視的眼神懲罰佳佳這種號稱閨蜜,卻不關心秦子,還在這兒玩耍的人。


    來到她家門外,我踟躇了。以前從沒進去過。雖然常來,但跟著她到門口我們就離開了,畢竟是女孩的家,她也沒邀請過我們。她媽倒是知道我和牧奕歡,常在門口打著招唿。所以去也沒什麽尷尬,隻是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未免有點突兀。


    猶豫再三還是敲了門。我是關心她,又不是想幹什麽,正大光明進去有什麽不對?


    開門的是她媽,一見是我,笑著說:“韓生啊,快請進。”我說了句“阿姨好”就進去了。第一次到她家裏麵,也沒什麽特別的,普通人家。既非大富大貴,也非貧寒下家,地地道道地普通人家。但是客廳正中央的櫃子上放著的黑白相框引人注目。


    “秦子她爸,生病去世了。”她媽平靜的說。語氣和秦子如出一轍,沒有過分悲傷,隻是時過境遷的歎息,和眼眶裏淡淡的淚。


    我略感驚訝,從未聽秦子提起過。這樣一下,確實她都自己的事都不多說。


    “胃癌,查出來就晚期了。”她媽繼續說:“走了快三年了吧。還是在春天……”


    我想起高一植樹的時候秦子沒去,應該就是了。


    “不過走得也算輕鬆,沒受多大罪。”她媽開始把氣氛拉迴來。“而且秦子也高考了,雖然沒了父親,生活還算可以……看我,光顧著說話了,給你連杯水也沒有。”她媽說著轉身去倒水。我忙攔住:“不用了阿姨,我是來看看秦子,考完試一直沒見過她。今天同學聚會她也沒去。”


    “唉,這孩子最近不知道怎麽了,考試前就悶悶不樂的,老把自己關屋子裏。我想怕是考試壓力太大了,也不敢說什麽,她脾氣大。”


    “脾氣大?”我錯愕。印象裏的秦子很少發火兒。


    “應該還是她爸去世的影響。不過還是挺乖的。”


    “那我能去看看她嗎?”


    “不巧,她剛出去了。說想走走。也悶了幾天了,我想能出去也是好的,就由她去了。也沒問去哪。”


    “那好,我就先走了,阿姨。”


    “常來玩啊。”她媽把我送出門。


    此行還是收獲頗豐的,關於秦子。知道了她在家和外麵的表現截然不同。不能說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隻是不同的方麵罷了。而且對家裏人肆無忌憚也是正常。我就是覺得自稱是她的好朋友,但對她卻不了解多少。但是想來,人對人的了解又能又多少呢?人不過是群居的個體動物而已。


    秦子去了哪?這是我首先想到的。迴想之前和秦子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也沒說過有什麽地方是很喜歡的。她好像也沒說過喜歡什麽東西。加上剛從她家出來的收獲,我感覺對秦子一無所知。那麽,和她做了三年的好朋友都在幹什麽呢?


    信步來到牧奕歡家附近,卻在路燈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秦子正一個人坐在路邊。看到我,她並不很吃驚。隻是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不知道。去你家找你不在,隨意走到這兒的。”


    她很緊張,當然依舊不露聲色。“你去我家了?”


    我以為她怕別人知道她父親去世的事兒,就說:“你放心,關於你父親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去你家的,對不起。”


    她站起來慢慢走起來,我跟在後麵。“我不是怕別人知道,”秦子說:“但也不會大肆聲張,畢竟是這樣的事。”


    “明白。每個人都會這樣。”


    “每個人嗎?牧奕歡他爸死了你第一時間就知道。”秦子說話總是不帶任何語氣,就像官方發言人。我對她用了“死”這個字眼很意外,她一向最有分寸,怎麽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我無以應答,好在這個話題沒有進行下去,她問我:“你找我幹什麽?”


    “有件事想告訴你。”話到嘴邊又難產了,而且氣氛不太好,我考慮要不要現在說。


    沒想到秦子替我說了出來:“牧奕歡走了是吧。”


    “你知道啦。”我鬆了口氣。


    “剛才是猜的,現在確認了。”秦子又說。我再無法隱瞞,隻好如實跟她說了。當然不是“真相”,而是當時我所知道的。意外的是秦子聽後沒發表任何想法,隻說了個“哦”,這個字也像被她吃了一般,不仔細聽就沒了。


    “‘走著走著就散了’,走了好啊。”秦子微微惆悵。我以為就此而已了,頓覺輕鬆不少。“這兒附近有公園嗎?我想找把椅子。”秦子說。


    我以為她走累了,就說:“這兒好像沒有公園,找個奶茶店坐坐吧。”


    “不,我想待在黑暗裏。”她這話一說,我就知道沒那麽簡單了。


    後來轉了一大圈,找到個花園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我們走到深處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結果她一坐下就靠著我哭了起來。她在我麵前隻哭過三次,那是第一次。我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聽著她哭,數她的眼淚。


    不一會兒,後麵樹林裏竄出兩個人影。聽聲音是一男一女。估計今晚打算在這兒節省開房的錢,不想被我們給打擾了。


    “太晚了,迴去吧。”我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媽要擔心了。”


    “帶手機沒?”她把我的手機拿過去給她媽打了個電話說今晚和我在一起了,讓她別擔心。可我不知道她媽聽了是什麽感想。但是她掛掉電話之後不哭了,總是好事。“現在去哪兒?”我問。


    “我要待在這兒。”她說。


    “好,我陪你。”我立即迴答。她不置可否。我還覺得她會感動,現在一想,她說的“我要待在這兒”就已經說明了問題。又是我自作多情。


    夜色微涼,月亮不見了蹤影,倒少了一縷寒氣。星光黯淡,可能今天是陰天吧。樹影重重,我卻沒有任何不安,想來是秦子在身旁的緣故。我們就呆呆地坐著。沒人說話。我甚至疑心她睡著了。但是幾次轉頭,她的眼睛都比北極星要亮。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一激靈趕緊給她媽打電話。幸好她說秦子剛到家。她媽估計不知道我和秦子發生了什麽,但是既然我連她在哪都不知道,應該就沒有“跨越道德的邊界”。我放心了,然後一個人迴家。過後一想,她走的時候連個招唿都不打,究竟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陪人家挨了一晚上凍有什麽意思呢。但是在做出理性分析之前,這件事一直讓我開心了很久。


    但是今天牧奕歡把真相說出來,我就不清楚她為什麽要哭了。也許還有什麽偏差?


    “聽到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了?”我笑望著歸來的白果兒。她嘴噘得像食蟻獸,“啪”地一下砸在沙發上用杯子磨著牙。


    “怎麽了?”我有點微醺,身上熱乎乎地,說每句話都必然會笑。


    “你都說了人家故意不要你聽的,還問什麽?”


    “好吧,不問了。”我說。


    “真沒意思,咱們走吧。”她把杯子擲在桌子上,差點把玻璃打碎。


    “走?去哪?”我問:“不對,什麽時候咱們成‘咱們’了?”


    “哎呀走吧!帶你去個地方比這兒有趣多了!”她風風火火拉起我就走。站起來我才發現喝得有點多,腳下像踩著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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