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沉默了會兒:“程牧雲先生,你要明白,雖然莊衍隻是一個普通刑警,也不能隨便犧牲。”


    “那是當然,”程牧雲坦然點頭,“我也希望你們能找出真相。”


    官員去看孟良川。


    孟良川搖頭:“我不清楚這件事,程牧雲從來沒說過任何和內鬼有關的話。”


    官員望向陳淵。


    陳淵似乎早就有準備,應付程牧雲如此的辯解。他摘下自己一直戴在臉上的眼鏡,合攏,遞出去:“這裏有錄音。”


    官員身邊的人站起身,把那副眼鏡接過去。程牧雲看了陳淵一眼,難怪他始終在咳嗽,為了掩飾錄音的動作嗎?程牧雲為這個推斷而微笑了幾秒。


    錄音就是昨天在醫院地下二層。


    伴隨著很清晰的咳嗽聲,能聽到整個付一銘和程牧雲爭執的過程。


    “他才十九歲!從小就跟著我!現在好了?啊?他死了,死了就能證明他是清白的,不是內鬼了嗎?這就是你的方法?!”這是付一銘的聲音。


    “你想殺我?”程牧雲的聲音。


    “你真的想殺我?”還是程牧雲的聲音。


    ……


    審訊的三個人將完整錄音聽完。


    官員似乎在等待程牧雲的解釋,程牧雲麵挺無辜地繼續喝水,直到,當著眾人的麵喝得一滴不剩,放下水杯。


    “程牧雲先生還有什麽解釋嗎?”官員終於發問。


    程牧雲奇怪:“需要我解釋什麽?”


    “錄音很清楚,付一銘是發現你在調查內鬼,才和你起了爭執。”官員重複錄音內容。


    程牧雲恍然:“難道你沒聽到,一直是付一銘自己的猜測?我在整個過程中隻是很心痛,他竟然想要殺我。這位警官,你應該很清楚,付一銘這個人不止長得像女人,脾氣也像女人,易怒、猜忌、感情用事,脾氣暴躁,而且很小心眼,有仇必報。他是在氣我十年前的不告而別,一直對我有怨氣。”


    孟良川聽程牧雲這一連串描述,忍不住看向窗外,去欣賞遙遠的向日葵田地。


    “他經常莫名其妙發脾氣,胡亂猜測,這點你可以問問莫斯科的人。我早就習慣了,”程牧雲苦笑,“但這並不代表我默認付一銘的話,尤其還要作為指控我的證據。”


    程牧雲迴答的依舊毫無破綻,畢竟這段錄音裏,他幾乎什麽都沒有說。唯一那個叫溫寒的女孩所說的,也和內鬼無關,隻有付一銘一個人在憤怒的指責。


    審訊的三個人都開始靜默。


    現在,他們的詢問基本告一段落,就等著總部的判斷,到底是不是要徹底帶走程牧雲。


    這是個很艱難的問題。


    簡單來說,程牧雲曾經是黑的,後來被洗白成英雄,是個傳奇,但是現在你要再說他又是黑的……這等於推翻了十年前所有的事,簡直就在掌所有人的嘴。


    所以,對於程牧雲這件事,大家都很慎重。


    更何況,程牧雲曾經立過大功。


    漫長的等待。


    似乎總部也很猶豫,到底要不要暫時拘|禁程牧雲。官員不太有耐心地看著手表指針,當四十分鍾過去後。總部還是沒有迴答。


    官員想了想,想要說些什麽緩和氣氛。


    萬一程牧雲沒事,這麽興師動眾把人家帶迴來,就有點尷尬了。


    寒暄的話剛到嘴邊,門就被敲響。


    官員眼神示意身邊人去開門,戶外的陽光照進來的同時,剛才被程牧雲指責像女人一樣猜忌和暴躁的付一銘走進來。他眯起眼睛,打量室內的排場,笑了聲:“怎麽?帶走我的人,都不和我打聲招唿?”明顯的,語氣很不爽,“而且還帶走的是曾經的組長,你讓我怎麽和我兄弟們交待?”


    官員公事公辦,迴答這個比自己級別大的長官:“沒辦法,按規矩例行公事。”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在最前麵賣命,你們安插臥底在背後捅刀子有多可恨?”


    官員被問得有些臉上掛不住。


    付一銘接著說:“凡是在執行任務的人都不受約束,所有的罪名,哪怕是審訊也要等任務結束再說,這點是約定成俗的規矩,”付一銘愈發不耐煩,伸手戳戳那位官員的前胸,“我們在追查走私集團,在執行任務,那個走私集團在十年害我損失多少組員,你知道嗎?”


    “對此……我也深表遺憾。”


    “我已經打了報告給總部,就在剛才,”付一銘簡單交待,“我來擔保程牧雲沒有做任何非法調查,我們行動組也沒有內鬼,莊衍的死就是食物中毒的意外,等莫斯科迴來的屍檢報告,就能說明一切。”


    三個審訊官再次愣住。


    付一銘直接推翻了剛才陳淵的錄音證據。


    “請問,我們可以走了嗎?”付一銘低頭,看那個官員。


    官員讓記錄員和總部確認,三分鍾後,伸手朝向門外:“可以了。隻是,你們要允許我來監控你們在印度的行動。”


    付一銘眯起眼睛,笑得很輕鬆:“沒問題,你們可以派人監控程牧雲,但是無權帶走他,除非我死了。”


    付一銘說完,走到程牧雲麵前:“走。”


    程牧雲站起身,把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拿起來。


    順便,還對負責翻譯的人點頭笑笑,用俄語說了句:感謝你。


    在離開前,程牧雲再沒有看過陳淵。


    倒是付一銘掃了掃陳淵警服上的肩章,皮笑肉不笑地告訴他:“恭喜你功成身退,終於不用在我們這個最危險的地獄小組做臥底了。”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審訊室。


    “陳淵,你留在這裏,和你的上級單獨匯報工作。”官員也鬆口氣,要不是陳淵突然遞出消息,申請拘|禁程牧雲,也輪不到他這個在印度執行其它任務的外人來審理。


    都說莫斯科是熱血和冷血並存的國度。


    在這裏,可沒人想得罪付一銘那組人。


    “那我就沒事了?”孟良川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你走吧,”官員放鬆下來,拍了拍孟良川的肩,“老孟啊,趕緊迴尼泊爾吧,莫斯科這組人都被叫做‘地獄之組’,不要老和他們在一起,小心被牽連。”


    “知道,知道。”孟良川訕笑。他自己也是周身冷汗,畢竟剛才為了維護程牧雲說了不少謊話,如果被拆穿,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他走出房門,看了看遠處。


    就這麽一會兒,隻能看到兩個特別小的背影了。


    孟良川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房間,這個陳淵,應該是他最瞧不上的人了。雖然知道陳淵也是在執行任務,但孟良川設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陳淵,估計自己會倒戈,絕不會在這時候檢舉程牧雲。


    孟良川在心裏歎口氣。


    當初看著咖啡種植園的那張大合照,他就斷定,這四個人裏有一個內鬼,還有一個是上級監控程牧雲的臥底。


    現在,陳淵自爆臥底身份離開莊園,莊衍又死了。


    還剩下付一銘和程伽亦。


    究竟還要發生多少事,還要死多少人……


    ***************************


    付一銘和程牧雲在向日葵田旁,並肩前行。


    就像程牧雲說得那樣,他這個人很記仇,很暴躁,很易怒,也很不容易恢複情緒。


    但是被這麽一折騰,還是把多年兄弟情放在了最前麵。


    他走了會兒,輕聲感慨:“早就不讓你追查內鬼,我們又不是黑幫,清理掉就清理掉了。要按照法律來,你這種非法行為惹出命案,會要你自己償命的。”


    程牧雲看了他一眼。


    “你還懷疑我嗎?”付一銘問他。


    “難說。”程牧雲很坦誠。


    “很好,二選一,我和程伽亦之間,你選個人幹掉吧。要不要我先打個報告給上級,如果我死了,一定和你程牧雲無關?”付一銘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在他的笑聲裏,程牧雲看到了焦急等候在遠處的溫寒。


    “是你女人衝進我房裏,把我抓起來來找你,”付一銘低聲說,“你女人很聰明,知道我能救你。去吧,這次她是英雄你是美人,英雄救美嘛,美人總要獻身。”


    程牧雲瞄了眼付一銘。


    後者笑,逗他:“我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材沒你好。她拽我起來時候,我可什麽都沒穿,她看我的眼神和看根木頭沒差別。”


    程牧雲輕笑了聲:“你以為你和我,就隻有身材上的差別嗎?”


    付一銘微微蹙眉:“大和尚,過分了。我孤家寡人一個,未來幾天還有可能因為被你懷疑就死在印度。這所剩無幾的餘生裏,你不找個美人讓我嚐嚐女人的滋味,還這麽刺激我?”


    程牧雲懶得理會他。


    程牧雲繼續向前走。


    付一銘停下來,望了望四周,在找剛才帶自己和溫寒來的那個小破電動三輪車。他覺得,這兩個人一定會在向日葵田裏發生什麽,磨蹭會兒就晚上了,他可不想坐田邊等著。


    向日葵田在日光下,有讓人心向光明的力量。


    尤其是這麽大片的天地,望不到邊際,溫寒就是靠著這種大自然的力量,讓自己安下心,再安下心等他。可現在眼看著他出現了,就再也按耐不住,快跑幾步撲上去,抱住他的脖頸。


    真實感覺得到他的手掌,穩穩抱住她兩條大腿,把她托在身前。


    她鼻子發酸,太可怕了,她清晨看著他下樓的背影,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後來在窗口看到那樣可怕的一幕,看到他被好多端著槍的人帶走,就懵了。從那破樓一路跑到小白樓,狠狠砸開付一銘的門,把他從床上扯起來,衣服也摔到還睡得發懵的男人頭上:“快,快,程牧雲被好多刑警抓走了!”


    然後是手忙腳亂,跑到大街上,拽著個還在疾馳的三輪車,嚇傻了無數盛裝等著慶典的印度路人。她就模糊記得,付一銘吼了聲“你不要命了”,順便還斥責她把程牧雲想得太脆弱。別說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人,就算是刀山火海程牧雲都能活下來。


    然後他們跟著付一銘那組人留下的訊息,追到這裏。


    ……


    溫寒這一路都沒哭,被他這麽抱著倒是哭了。


    哭聲壓抑。


    “程牧雲,你下次有事不能直接告訴我嗎?”溫寒哽咽著,心酸得發抖,“我還沒和你說過,我愛你呢……”


    程牧雲哭笑不得。


    真是該感謝上蒼,給他找了個什麽樣的女人。


    竟然在他劫後餘生後,說這種話,不是該……更感人一點嗎?怎麽這麽好笑。溫寒低頭,狠狠咬上他的肩:“你還沒聽我說過我愛你,你死了不後悔嗎?”


    這個男人,讓她愛上他,可每次都說走就走,說被抓就被抓……


    溫寒的手指還在發抖,緊緊摟住他的後背。


    “程牧雲,我愛你,不要讓我一個人迴莫斯科,”她聲音發澀,輕聲求他,“我求你,別讓我一個人迴去。”


    她無法想象,迴到灰色的莫斯科,每個寒冬降臨,會不會無法承受那麽冷,沒有他的時間。無法想象,幻想他在哪裏經受什麽苦難和危險時的心境。


    “親愛的,”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背,輕聲迴答,“你這樣讓我很難辦。在尼泊爾的那間洗衣房裏,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在你迴莫斯科之前我們在一起,之後就分開。”


    溫寒手緊緊攥成拳,狠狠捶他的後背:“我不同意。”


    他覺得再讓付一銘看熱鬧實在不妥,於是直接抱著她右轉,跳入向日葵田。


    在比人還高的一棵棵向日葵中半蹲下來,把她放下來,看著她的眼睛:“我們第一次在雪域高原相遇那天,有個老喇嘛和我講了句話,‘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他是在和我說,這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幻象。當時我沒告訴他金剛經裏也說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你看,大家都在說,這世間所有一切都是幻境,不要太執著。溫寒,你就當我就是個假的人,虛幻的東西,該忘就忘,該拋棄就拋棄。”


    整個空間裏,隻有風吹動向日葵的聲響。


    溫寒輕搖頭,想反駁他。


    “寶貝兒,我也愛你,”程牧雲將臉湊過來,貼近她,用最柔軟讓人眷戀的聲音說,“如果讓我再活一次,我肯定會做個好人。勤懇的軌道工人或是別的什麽職業,賺著一份微薄的薪水,每個周末夜晚在火車站附近的某個酒吧喝個爛醉,一直焦慮並且單身,然後,等到三十五歲在酒吧小角落裏遇到個穿著保守的有著四分之一華裔血統的小女孩。我會把她帶迴家,和她做|愛,和她結婚,生一群小孩子。用事實告訴她,刺激的愛情不適合她,我愛的女人應該有安心走在莫斯科任何街道上的權利,安靜平凡地走完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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