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噗呲響了聲,有帶著火星的木屑被風吹過來,險些燎到她的頭發,被他用手背擋住。幾聲驚雷砸下,溫寒抬頭看天,還有月亮,應該,不會下雨,再說風又這麽大。


    可是這雷聲卻成功把草棚裏的孔雀都驚醒,大半夜的,幾隻藍孔雀慢悠悠,一步三頓地溜達出來,幾隻雌的圍著一隻雄孔雀。它們在遠遠地、高傲地審視他們這些凡人。


    溫寒抱著膝蓋,也看著這些被飼養的比莊園裏小主人們還要精細的孔雀,畢竟是印度的國鳥。她看著火光下藍孔雀脖頸以下的藍羽,想起他那天,半蹲著身子逗孔雀,好像很熟悉這種動物。


    “你以前來過印度嗎?”這是個很無害的話題,他想。


    “去過很多地方,”他不輕不重地說著,“阿旃陀石窟,風之宮殿,阿姆利則金廟,琥珀堡,密納克西……還有這裏的沙漠,海灘,戈壁。很多地方。”這是程牧雲初次給她講述他的過去經曆。


    哪怕隻是一個個地名,也像是一張張黑白的影畫,鋪陳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撫過她綁起來的頭發,稍一用力,就拆散了,讓她黑色的長發滑下來:“還養過半年孔雀。”


    難怪……這麽會欺負孔雀。


    那是十年前。


    那時的程牧雲和現在完全是兩個人,應該說,溫寒在尼泊爾被引誘時看到的那個“他”,才是十年前程牧雲的縮影。他從小就生活在灰色地帶,少年時作惡太多,為了讓自己舒服些,從十五歲就開始守戒,再後來,因為一個老僧人的靈魂拷問,終於讓他幡然醒悟。


    後來,他自己檢舉自己,純粹自我懲罰。


    就在監獄裏,他認識了付一銘。


    那時的付一銘就是個“臥底”,蹲牢房是為了查案。


    在那所莫斯科最陰暗的監獄中,程牧雲旁觀付一銘和已被關押毒梟“稱兄道弟”,查出了一條驚人的盤踞在漫長邊境線的走私線路。也是程牧雲,在付一銘被察覺身份,險些遭滅口時,救了付一銘。


    “感興趣嗎?”當時,受傷的付一銘給程牧雲辦理了提前出獄,“我需要一個人幫我繼續查下去,我不行,我要避嫌,那裏邊有我親姐姐。”付一銘提出這個要求時,就已經很清楚程牧雲在坐牢前的身份、背景和人脈關係能夠幫助完成這個任務。


    所以付一銘求他,提供幫助。


    後來,程牧雲答應了。


    答應幫付一銘查案,前提是付一銘這個行動組要交給他,全線配合,三年為期。三年後案子如期告破,對方展開瘋狂報複,清洗這個埋藏在地下、專門負責跨國案件的行動組。


    在那場殘酷的“被清洗”中,程牧雲原本也是被殺的人之一,是無數兄弟用自己的生命把他保下來,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離開前,是家裏人逼著他發誓,讓他隨便在哪個國家,隨便做什麽,揮霍生命,享受生活,就是一輩子都不能迴莫斯科。那個城市,對程牧雲來說已經太危險。


    他的確發誓了,當然,是對著上帝發的。


    這就是他的前半生。


    程牧雲撿起個小石子,掂量著,突然彈出去,在黑暗中一隻雄孔雀突然一聲鳴叫,立刻展開全屏,虎視眈眈地盯著程牧雲。


    “親愛的,你知道在印度這些野生孔雀最喜歡吃什麽嗎?”程牧雲站起身,在寒風中,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個雄孔雀,他聲音輕下來,用俄語告訴她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幼小的、讓人懼怕的眼鏡蛇。”


    自然界總是有這麽多出人意料的事實。


    你以為眼鏡蛇是最危險的東西,孔雀高貴而美麗,所以你不會想象到,孔雀鍾愛的食物之一竟然是幼小的眼鏡蛇。


    就像,當初程牧雲接手那個行動小組,誰都認為他背景複雜且肮髒,是個危險的人物,會給整組人帶來災難,可最後卻是這組人中的某一個或是幾個背景清白的人出賣了大家。


    這世間事,怎會是非黑即白,又何曾非此即彼?


    誰是兄弟誰又是敵人,如果真有那麽容易分辨就不會有這麽多白流的鮮血和累累屍骨,就不會有十萬遍地藏本願經也無法超脫的靈魂。


    ****************************


    到清晨,兩個人在小樓的二層,那張床上擠著睡。他合眼很久後,溫寒還悄悄睜眼,看過他幾次。


    新的一天,日光投射進來,讓昨夜和昨日都退散。


    從他下巴頦的角度斜著看上去,能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覆在那裏,迷糊著,她甚至會害怕那雙眼睛不會再睜開。


    怎麽會有這種不詳的預感。


    溫寒動了動身子,掌心從他的腰上滑過去,拇指扣在他的腰帶上,好像這樣會安心些,拉住他了。


    程牧雲終於笑了,輕緩的俄語從舌尖下一點點滑出:“寶貝兒,你是在想念我的身體嗎?”他睜開眼,手滑下去托住她的大腿,將她托上自己的腰,“來。”


    “我很怕聽你說俄語。”


    “怎麽?難道我的俄語會讓你感到不適?”他輕聲笑。


    她話到嘴邊,又壓下去:“不,很有魅力。”


    讓人恐懼?是的,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又會是天籟。


    他的眼神像咒語,讓她失去抵抗能力。


    程牧雲,這個名字對她仍舊是個迷,可能他一輩子也不會把所經曆過的那些黑暗的事,走過的那些曲折的路,見過的那些惡毒的人都告訴她。可毫無疑問,從最開始,她就躲不開他。


    “你剛到中國時,中文好嗎?”


    “這是個很讓人難堪的問題,親愛的,你能想象出一個穿著灰布袍的僧人用俄語一遍遍念地藏本願經的情景嗎?”


    溫寒心神不寧地笑。


    他好像是再也不會對她說中文一樣,從昨夜起,就開始越來越頻繁,直到現在,好像那個在火車上翻書的男人消失了。匆匆來過,出現,然後消失。


    這代表著他在做什麽決定,還是他隻是太悲傷死去了兩個好友兄弟,想起了在莫斯科的日子?


    程牧雲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直接抱著她坐起來,舌尖從她鎖骨滑到耳垂:“我想起來,這次給你用的顏料有點特別,估計幾個月後,你身上的henna tattoo還很清楚,如果你不嫌麻煩,到時候找個師傅按照我的圖案給你紋在身上。相信我,你在莫斯科是不可能找到比我手藝更好的人了。”


    溫寒答應著,想到他說的三個月後,送自己迴去。


    “在這裏,henna tattoo是帶來吉祥如意的好東西。女人在重要的日子會特意去做,比如,訂婚,結婚,”他的手掌沿著她胸口滑下去,壓在她腹部,“懷胎7月,還有分娩。”


    他說得每個字,一個個撞擊著她的心。


    “應該不會……”不會懷孕。


    “是不會,”程牧雲很肯定地告訴她,“相信我,我不會給你留任何麻煩。我這麽愛你,怎麽會讓你遭受苦難?”


    擁有程牧雲的孩子可不是什麽幸運的事情。被複仇,被清洗,被利用的命運不適合她。


    溫寒目光微微動蕩。


    她想起自己在恆河邊,為一個將死的印度老人捐了燒屍體的木頭錢後,對佛祖許的心願。


    原來,無論他是否愛上自己,都不會改變結局。


    程牧雲突然就轉變話題,詢問她是否膩煩了印度這種漿糊一樣的飯菜,要不要吃些西餐什麽的。溫寒還沒跟上他的節奏,他就翻身下床,像兩個人的擁抱和親吻都不存在,離開剛才還在短暫溫存的木床,穿上自己黑色的登山鞋,難得一本正經套了幹淨襯衫和登山服外衣,摸了摸自己有些刺手的短發:“我去讓人給你準備一些來,你看,這裏連個仆人都沒有,隻能我自己去跑一趟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又趴迴到還有他身上溫度的床上,嘟囔著:“你怎麽說起來,就起來了?”


    程牧雲偏頭,笑了笑,腳步輕鬆地下了樓。


    然而溫寒並不知道,她還在等著帶迴早餐的這個男人離開這幢樓後,麵對的是荷槍實彈的特警,有印度的,也有別國的,本來都端著槍準備上樓直接抓人了,看到正主自己下來倒是意外。


    孟良川站在那些人當中,挺無奈,低聲說,要和程牧雲說幾句話。那些人裏有孟良川比較的好朋友,算是通融了。


    孟良川走過來,想攬住程牧雲的肩,手伸出去,發現他太高,清了清喉嚨收迴手:“這裏可不比尼泊爾,有我給你壓著,平白無故死一個人,調查還是要有的。尤其……你身份還這麽特殊。”


    不論怎麽說,這種非官方的“捉鬼”行為,要真惹出人命也是命案。


    萬一是無辜的人命,更要有交待。


    程牧雲沒說話,算是默認。


    “你耳朵可真好,我還怕他們上去動手,嚇到你女人,”孟良川說完,想了想,低聲問,“你實話告訴我一句,莊衍不是你弄死的吧?要真是,別管哪國法律,你都要償命啊,程牧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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