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知道,這些苦行僧偶爾會在自己身上抹死者的骨灰,出於對逝去生命的畏懼,她並不敢靠得太近。尤其他們的臉上,大多畫著略有驚悚的圖案,修行的方式也太別具一格,讓普通人,哪怕她這種信仰相似人都無法真正完全地理解他們。


    比如,離溫寒最近的這個,據程牧雲說,他一直高舉右臂已經十幾年了,從未放下來一分一秒,這就是他磨練自己肉體的方式……


    坐到後半夜,開始有陣雨。


    深夜的陣雨,讓她想起尼泊爾。


    雨勢不大,篝火被擋了擋,不會滅掉。


    苦行僧們反倒因為這種天氣詭異的變幻而高興,對他們來說,肉體的折磨當然是越多越好。


    然而溫寒可不這麽認為。


    她悄悄握住程牧雲的手,輕聲說:“我們迴去吧?”


    明明是憂心他身上的傷口因為不幹淨的雨水而感染,不知怎地,他給的眼神迴饋,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提出了一個熱情邀約……


    “迴去哪裏?”他低聲反問。


    溫寒看向二樓。


    幸好,她的提議早了些,兩人剛走到屋簷下,就開始有水流下來。


    這裏背著光。


    程牧雲用身子將她擋在走廊牆壁上,手撐在她身側,低頭,毫無防備地親吻她的臉和脖頸。她被他弄得心慌,輕聲抗議:“上樓不好嗎?”他低聲迴答:“親愛的,你要知道,有時候男人會比較心急。”


    雨變大了,或許因為這裏裝修簡陋,雨聲特別吵。


    吵得人浮躁難耐。


    吵到她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在什麽地方。


    她始終能感覺到、看到他那雙比喜馬拉雅山脈還要讓人窒息的眼睛在看著自己,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這一刻,她像是看到一頭荒野上失去狼群的頭狼,在黑夜狂風中,找尋同伴。


    他的手插|入她被雨水和汗水打濕的長發,讓她專心看向自己:“我不喜歡你這種憐憫的神情,如果再不投入進來,相信我,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個夜晚。”


    可惜,他說的話和身體所做的事完全背道而馳。


    溫寒在下一秒就徹底失去意誌力,仰頭,發出讓人臉紅的聲音,她驟然咬住自己的嘴唇,用殘存的意識去看遠處的篝火和層疊人影。


    ……


    這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


    清晨,那些淋了整夜雨的苦行僧在自己做早飯,也就是將莊園主給他們的一種麵粉攪拌著冷水吞下去。


    溫寒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


    程牧雲攬住她的肩頭,問她:“餓不餓。”


    “有一點兒,”她想了想,“你不會也讓我吃這個吧?”


    程牧雲眯起眼睛,裝作思考地沉默了三秒:“那個東西,其實味道不怎麽糟糕。”“那我也不吃……”


    他以前很討厭嫌棄任何食物的人。


    但顯然,麵前的這個女孩會成為例外,他這幾天想對她好一點。


    程牧雲聳肩,表示自己去衝個涼水澡,就帶她去吃飯。她以為,他會帶自己迴到住的小樓,和他的那些朋友們吃個“溫馨和睦”的早餐,沒想到,他竟然主動帶自己從後門離開,出了這個莊園。


    出了那兩米高的灰牆。


    她才知道這後邊是什麽,是熱鬧的街道和集市。


    虧她昨夜還在擔心自己獨自在孔雀邊上,會不會有什麽盜賊爬進莊園來……


    從走出那幢樓,程牧雲又開始和她保持應該有的距離。


    兩個人真像是一對兄妹,肩並肩走在這沒有高樓的、破顯破舊和髒亂的街上。


    他是個不挑剔的人,隨便找了個小店走進去。


    點上來的東西,仍舊是薄餅加上不鏽鋼小碗裝得各種糊狀的咖喱做的菜。溫寒這次細心地發現,他真是不吃葷腥的東西,這麽一想,好像那時候從山穀逃命出來,在加德滿都吃飯時候,他也一口不動套餐裏的雞肉,不過——


    “不殺生,不偷盜,不飲酒,不打妄語,不眠坐華麗之床,不打扮,不觀歌舞,正午過後不吃東西,”她笑著,和他開玩笑,“大和尚,你已經破了很多戒了。”


    “還有,”溫寒用筷子指麵前的咖喱,“佛教信徒都不吃五葷,五種辛辣蔬菜,眼前這咖喱算不算又破了五葷?”


    程牧雲以手撐在臉側,聽她說,就是微笑,也不迴答。


    溫寒的挑釁落了空:“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麵前的這個女人自從開始不怕我,就變得越來越有趣了,”程牧雲由衷地表示欣賞,“我越來越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很少有人能說出這些讓我覺得有意思的話。”


    程牧雲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補充了一句:


    “或者更簡單來說,溫寒,我應該是開始愛上你了。”


    在周克死之前的那個黃昏。


    他讓孟良川去帳篷裏給溫寒換藥,自己則坐在樹林裏陪周克閑聊。周克問他是不是愛上這個華裔的莫斯科女孩了,他沒迴答,那時候應該還沒有,他隻是本能想要接近她。


    可現在,他很清楚,一切都變了。


    雖然兩個人有這麽大的年齡差距,雖然麵前這個女孩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張白紙,但他的確,開始不想放掉她。每次在做好要離開的決定後,都會推翻,再次重來,也許,就是從昨夜她屢次看著自己的那種憐憫眼神,才讓他察覺了這一點。


    這前後,所有發生的事都開始指向了一個答案:


    他,確確實實,開始愛上了這個普通的莫斯科女孩。


    天。


    溫寒還握著不鏽鋼的勺子,完全不知所措。


    她收緊手指,被金屬邊沿隔得生疼,可還是壓抑不住自己最直接的心跳。


    就在昨天,她剛剛才知道他的身份、大概年齡,來自哪裏,要做什麽,甚至至今還不知道他找出自己兄弟中的臥底後,準備去做什麽。


    還有很多疑問,很多猜測和不安定,很多……


    他就告訴自己,他開始愛上自己了。


    天啊。我要說什麽?


    溫寒說不出半個字,完全失聲。


    然而,程牧雲並沒有給她思考如何去應答的機會,招手,買單。他起身走到小飯店的門口,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去看長街上形形□□的印度本地人和遊客。


    直到身後的溫寒跟上來。


    就因為程牧雲突然的一句話,氣氛開始變得奇怪。


    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


    溫寒屢次悄悄打量他,都沒得到什麽迴應。


    兩人像是在閑逛的遊客,在寺廟外,溫寒多看了兩眼,他終於出聲:“想進去看看嗎?”帶她來印度,還沒有和她一起進過寺廟,在這個信佛的國度,似乎有些不太說得過去。


    溫寒忙點頭。


    當然想,對佛祖許下的心願,應驗了……


    就要去還願。


    於是兩個漫無目的人,混入了寺廟外排得很遠的隊伍裏。烈日下,大概等了半個多時候,終於輪到他們,溫寒在程牧雲示意下,脫了鞋。他讓她自己進去。


    畢竟他曾經出家,也並不是印度佛教的教徒,真得要禮佛,還是不適宜進去的。溫寒自然理解,她進去,還了願出來。


    程牧雲半蹲在不遠處的一個賣女孩子飾品的地攤前。


    就是一塊白布攤開來放在地麵上,擺了很多不值錢的當地飾品。


    他看到她過來,拿起一疊金色的銅圈,握著她的手腕,給她套上去:“他們的風俗,手鐲有幸福和長壽的意思,戴得越多越好。”


    她其實一直好奇,為什麽印度女孩子喜歡戴一堆堆的手鐲,恨不得套上半個手臂,現在懂了。


    “你看,這裏有錢人都送金的,帶寶石,”程牧雲低聲說,笑了聲,“可我沒什麽錢,這個可以嗎?”


    溫寒抬起手腕看看,比收了寶石還高興。


    她可不認為他能多有錢,一開始甚至還以為他是個出家後還俗的落魄浪子,天天混在尼泊爾。後來認為他是個搶劫犯走私販,穿走在邊境上賺不法錢財的,現在……


    總之他這個人好像和有錢沒什麽關係。


    她如此想著,晃了晃手腕,笑了:“你還要送我什麽嗎?隻送這一個太寒酸了。”


    本來是隨口說的。


    他倒是真攤開手心,有個很小的護身符,就是那種中國寺廟最普通的旅遊紀念品。通常裏邊都有個金屬牌。


    他解開紅色的繩子,替她戴上。


    溫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搞得這個,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她摸了摸裏邊,形狀挺奇怪的一個東西,不太規則的……像是塊小木片一類的東西。


    這是騙人的吧?


    程牧雲仿佛看穿她,俯身,輕聲說:“你想的沒錯,我們大和尚常用這個騙人,好好收著,不要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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