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努力置身事外。


    那個喇嘛卻主動走到她麵前:“我下車前,遺落了一本書在火車上,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


    溫寒抬頭,對上那雙陌生的眼睛。


    在視線相撞的一刻,她潛意識裏開始了自己的推導:


    這個陌生男人拿著程牧雲的車票,穿著他的衣服,車次、時間、還有對她的這句問話都毫無瑕疵地想要證明:他就是火車上的程牧雲。


    當然,這是個天大的謊言。


    可火車早就離去,在場的人隻有她、少年和五個遊客。眼下看,警察已經開始不相信這五個遊客所說的話。隻要她能和少年認定這個陌生男人就是火車上的喇嘛,警察就一定會相信。


    況且,剛才那些人的筆錄裏確實有一個喇嘛,也是個證據。


    所以,隻要她肯配合。


    這個陌生喇嘛就能反過來證明她和少年的清白,幫他們兩個脫身。


    “應該……還在車上,”溫寒聽到自己輕聲迴答,“我還以為上師會迴來,就沒將書收好,很抱歉。”


    喇嘛眼底有笑,遺憾地點頭:“可惜了,那本書我還沒讀完。”他迴身,對著幾個警官說,“我下車後,看到你們抓了這兩個年輕人,特地趕來,看能不能為他們作證。畢竟,他們是兩個信佛的好孩子,我不想他們因為什麽誤會被人冤枉。”


    幾個車站警察本來就被這五個吵鬧的年輕遊客弄得不耐煩,此時,自然選擇完全相信喇嘛的話。假冒的喇嘛?開玩笑嗎?


    印度警察禮貌指了指椅子:“上師請坐,例行公事問幾個問題。”


    喇嘛坦然落座:“好。”


    十分鍾後。


    溫寒走出車站警察的辦公室,走到人潮湧動的車站大廳時,背後玻璃門內,五個年輕遊客被扣在裏邊,據說天黑才會放出來。


    算是妨礙公務的懲罰。


    “謝謝你。”溫寒看著這個長得頗有些女相的光頭男人。


    男人笑:“不必客氣,溫寒小姐。”


    這並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在尼泊爾那個小鎮的早晨,這個男人和少年親眼看著溫寒滿臉淚水,尖叫著衝出那個小店家後,才走入店內,像尋常遊客一樣在櫃台上放下了一張美鈔。


    那才是他第一次見到溫寒的場景,雖然溫寒並不知道。


    那時,他可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什麽特別,除了長得不錯,現在……起碼還算是個聰明冷靜的女人。


    程牧雲在尼泊爾辦事時,這個男人正在印度安排接下來的行程,所以並不知道溫寒是程牧雲在尼泊爾豔遇的女人。他還以為,又是程牧雲手下眾多小組中隱藏的一員。


    後來才算知道了這個小插曲:這位溫寒小姐是計劃外的女人。


    男人打了個眼色,先一步隱入人群。


    站在溫寒身邊的少年將手裏的紙巾丟到角落的垃圾堆上:“別怕,我們都在。”少年低聲說著,從自己的雙肩包裏拿出了一瓶礦泉水,塞到溫寒手裏,隨後離去。


    告辭都沒有。


    四周,是火車站的混亂和吵鬧。


    現在,又隻剩下她一個人繼續接下來的路程。


    溫寒低頭看,手裏礦泉水的包裝竟然是尼泊爾的包裝。難道這兩個人……是一路從尼泊爾跟過來的?


    她想起那個清晨在山穀醒來,紛紛從樹林的草叢裏出現的程牧雲的朋友們。那時沒仔細數過,但現在想起來,應該有二十幾個。他們穿著普通,容貌也大多不出眾,吃住甚至不如一般的背包客,還要不斷應付各種突發狀況。


    從昨夜開始,全是突發狀況:被冤枉偷走護照,被帶到車站警察辦公室,被困住。直到,那個陌生男人與程牧雲交換了衣物和車票,來給他們解圍,她相信,這些都是他們臨時的對策。


    這些人和程牧雲到底在做什麽?


    就像一道數學題,她在按照程牧雲教授的公式,推導,獨自計算最後的答案。


    她並沒那麽喜歡學數學。


    可現在,竟然……開始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默默背誦了一遍程牧雲交待的話。


    接下來,她要去找一個地方。


    ******************************


    天黑之前,她站在了狹窄的小巷子口。


    巷子兩側都是露天的餐飲小店,有一隻狗繞著溫寒嗅來嗅去,她的突然出現,引來幾個在吃晚飯的年輕男人的迴視。她當作沒看到,匆忙走入小巷子,兩側,有紀念品的小店。


    她仰頭,找尋自己要去的地方。


    沒有門牌號,隻有程牧雲的描述。


    有個白衣的印度大叔,大腹便便地站在自家店門口,笑嗬嗬看溫寒。她不好意思迴笑:抱歉啊大叔,我沒時間買你的紀念品……


    右轉彎後,出現了幾個鏽跡斑斑的金屬扶梯。


    一,二,三,四,第四戶扶梯就是。她不放心,重新數了一遍,終於輕吸口氣,沿著樓梯上去,走到了二樓的平台上。門是關著的,她走過去,裏邊甚至有電視機的聲音,還能聞到濃鬱的食物香氣。


    火車上發生的事,讓她心有餘悸。


    沿途看到的任何人,都讓她感到不安全。所以這一路,她不敢隨便吃東西,隻靠那瓶水撐到這裏。已是饑腸轆轆。“到了那裏,你就安全了。”這是程牧雲告訴她的。


    所以,此時此刻,她莫名就覺得重新迴到了正常的人間。


    溫寒抬手,叩門。


    裏邊有人用英文對話,笑著問,誰有手去開門?有個女孩說,她來開門。仍舊是笑聲,門也隨後被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很和諧的聚會畫麵。


    幾個穿著灰色或是白色棉布長褲的男人,湊在一起,看上去是在閑聊,都是年輕的印度人,而給她開門的是個年輕女孩子是西方麵孔。還有個女孩靠在廚房門口……


    溫寒很意外地看著她,這是第三次見麵了。加德滿都的小旅店,營地的醫生,還有現在,是什麽?溫寒剛才落下來的心,竟有些微微發酸,理智上她能猜到這個女孩一定和周克、那個少年和假喇嘛一樣,是程牧雲的那群“朋友”,可情感上……這個女孩太特殊了,特殊到讓她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很難說清。她隻想能立刻見到他,徹底問清楚,這個女孩是誰?是不是真的和他沒有那種關係。


    女孩倒是笑了,對小廚房裏說:“你妹妹來了。”


    妹妹?溫寒微微一怔。


    那個高瘦的,昨夜就在火車上消失的身影端著一個不鏽鋼大托盤走出廚房,上邊有一疊烙餅,還有幾個不鏽鋼碗裝著的糊糊狀的印度菜。他將東西放在矮桌上:“來得正好,可以吃飯了。”


    眾人笑著,將溫寒迎進去。


    彼此熱情地席地而坐,圍著矮桌子,那個女孩挨著程牧雲坐下來,從眼神到肢體動作都像是他的女朋友。而溫寒,從進門起就被介紹為他的妹妹。“我的朋友,請告訴我,你這位美麗的妹妹需不需要一個印度的男朋友?”有人半開玩笑問。


    程牧雲手臂搭在身後的墊子上,用最舒服的姿勢在休息:“我們華人並不像你們的國家,兄長都可以決定妹妹們的命運,她的交友我無權過問。”他知道她一路來餓壞了,已經將這裏能用得上的最好的食材做了最有當地特色的晚飯給她。可惜,她看起來似乎臉色不太好,而為什麽這麽不好的原因——


    他一清二楚。


    晚飯很愉快,所有人都很熱情。


    溫寒甚至以為,迴到了高校裏的大學同學的那種家中小聚會。隻是她始終思緒遊離,從神廟那夜給他剃度後,她就越發覺得,兩個人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說不清楚的距離感,而為什麽會有這種距離感的原因——


    她並不清楚。


    飯後閑聊時,溫寒才通過對話知道,這屋子裏的人印度人都是婆羅門種姓的年輕人。因為典籍裏會大量提到印度的種姓名稱,她自然有所了解,這個種姓在印度地位最高。“當然,現在的法律認為種姓製度不合理,”那個對溫寒很殷勤的男孩子笑著說,“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們受到應有的尊重。”


    他們有祭司的工作,在傍晚暫時離去。


    兩個女孩子也悄無聲地離開了這間房,剩下了她和他。程牧雲撐著地板起身,示意她跟著自己上樓,沒有任何多餘的話。


    兩個人到了三樓的房間。


    很小,推開門,隻有個鋪著橘紅色床單的大床,還有露台,用玻璃全都封上的小露台。


    明明一路上,最期盼見到的就是他。


    可從邁入這小巧而隻靠一張床布置的滿滿當當的房間,除了浴室,就是露台。她就有些……


    “不敢進來?”程牧雲背對著她,穿過拱形的露台門,站在了那小小的玻璃空間裏,看著窗外並不算美景的月下尼羅河。


    “你是什麽時候到這裏的?”


    “比你早了一小時三十四分鍾。”他迴答。


    她在邁入房門的一刻,還在想,這麽平靜是不是真實的。


    自從遇見他,每一天都過得很波折,甚至,她會有種不切實際的想象,是不是下一刻又要有什麽危險發生在這裏?比如那些婆羅門種姓的年輕人忽然翻了臉,比如……


    可他說過,一旦她到了這裏,就安全了。


    信任,不知道何時在她靈魂中紮了根,她對他的話竟不再懷疑。


    露台的窗戶半開著。


    有夜的味道。


    那裏,窗下小巷的盡頭是河旁的小焚燒聚集地。


    她聽見他說:“印度教裏,生命不以生為始,以死而終,這隻是無休無止的無數生命旅程中的一段,所以,你看,那些人等著親人屍體焚燒完成的印度人並不悲傷。”


    “嗯。”從昨夜在火車上,她就很喜歡聽他說這些。


    “他們也不避諱人的兩麵性,”程牧雲轉過身,“善惡,悲喜,愛恨,低賤與高貴,自私與利他的矛盾混合體,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抬起手的一瞬,溫寒臉有些熱。


    可他隻是輕揉了揉她的長發:“去洗個澡?”


    她眼底的波動,被他輕易就捕捉。麵前這個身體美好的女孩的第一次是他的,所以,他熟悉她一切性感的小動作,包括她努力試著平靜而矜持的唿吸頻率,他都了解,也從不避諱自己時刻都在被她吸引。


    他甚至記得,初夜後,她背後磨破的那些傷口。


    不知道,那些傷痕會不會留下終身印記?被她日後的情人看到,會不會問一問來曆?


    “我們會一直在印度嗎?”她被他的視線灼燒著,有些恍惚。


    “會,”他低聲說,“在我告訴你的範圍裏,你可以看書,交友,在咖啡種植園裏散心,這是亞洲最早種植咖啡的國度,那段殖民曆史很有趣,”他的聲音越發低,手卻離開她的長發,“親愛的,我很抱歉在尼泊爾讓你度過那段奔波流離的日子。這裏,很安全。”


    他俯身靠近她,望到她的眼睛裏:“快去,洗個澡。”


    這種催促,太直白。


    她再留不下去,匆匆在床上撿了幹淨的衣服,去衝了個涼。再走出來,房間空蕩蕩的,他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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