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帆!”一個巨大的聲音從船舷邊碩大的喇叭花一樣的青銅管道裏傳來。不遠處的船樓上,四個巨大如大本鍾表盤一樣的青銅圓盤中的一個緩緩旋轉了半圈。


    “收帆!”青銅喇叭旁邊的一個水手側過耳朵聽了聽,然後猛的拍了下旁邊的人,一邊指著圓盤大喊道。被他提醒的人扭頭看了看那巨大的圓盤,然後也拍了拍旁邊另一個人一樣大吼道“收帆!”很快,整條木船的甲板上迴響著此起彼伏的“收帆”喊聲。水手們很快排成了幾列,開始拉扯船舷一道手腕粗細的麻繩。不過和一般水手不一樣,這些水手沒有光著膀子甩著被海風吹得掛滿眼霜的古銅色皮膚,恰恰相反,他們每一個都穿著包裹的厚實嚴密的皮草,胸口、四肢、腰間到處可見一圈圈用來把身上衣物緊緊捆住的綁條,耳朵上都是凍瘡,頭上每一寸皮膚都幹、黑、充血,紅而不潤。頭發和睫毛上都是細密的冰霜結晶。每一口唿吸都在空氣中化作一團立刻被吹散的白霧,耳邊也沒有波濤的水聲,隻有唿嘯不斷的狂風……


    因為他們腳下的“船”並不是漂浮在水之汪洋上的,不遠處和船舷齊平的一隊大雁是他們旅途中唯一的伴侶,在船舷邊向下望去,大地如起伏的地毯、山巒如盆景。


    “拉”有人喊道,很快,這個口號一聲接一聲的擴散開。在天空迅猛的狂風中,聲音和身上的熱氣一樣會快速消散,所以外甲板上的船員間要靠接力似的重複喊叫保證每個人都收到了指令,更細節的指令數據,比如收帆幅度等等就靠尾樓上的機關圓盤指示。而隨著船舷的纜繩被繃緊,被滑輪和伸縮牽引的帆布順著船側平伸出去的粗長木桅展開去並在唿嘯的風中鼓脹開,那粗大的橫向桅杆受力開始嘎吱作響。這又是一個和普通的帆船不同的地方,因為沒有海水的幹擾,同時也為了保持平衡,浮空艦一般會把兩麵主帆設在側翼,左右合一對橫帆,加上甲板上一麵傳統的豎帆,這就是瑪法浮空艦序列中噸位最小的三桅縱帆船了。而更小的船因為噸位太小,以至於會因為無法承受甲板上的豎帆而失衡(底部無法安置一麵豎帆),隻有雙橫帆的話,就無法轉向了——浮空艦沒有船舵,它的橫帆和豎帆都不在重心點上而是前後布置錯開,再調整風帆以此產生扭矩來控製仰俯和轉向。


    不過,就算是最小號的浮空艦,也是瑪法最尖端(以及最珍貴)的魔法和煉金技術結晶,終結了混亂與黑暗時代,取代了沉眠巨龍成為那些蠻族心中最恐怖的來自天空的夢魘,可以輕而易舉毀滅一整個居民點的戰爭機器。


    “所以,你想讓我的船攻擊雪漫?你這個老東西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一個輕微搖擺的昏暗房間裏。木質的牆壁和地板連綿不絕的嘎吱作響。厚重的窗簾已經展開合攏,擋住了水晶隔窗,也擋住了外麵的刺眼光線和寒氣。一張桌腳釘死的木桌橫在兩人中間,桌上還擺著幾個木盤,一些食物在盤中隨著顛簸而滾動著。


    蠟黃的膚色和身上的皮衣一樣幹燥而褶皺,灰白混色的濃密胡須環繞著整個腮幫和下頷,如鋼絲球一樣盤曲糾結還微微閃爍著油脂的光澤。一身褐黃色皮襖看得出已經有些年頭了,連袖口都已經磨穿了一些,露出些許內襯的棉絮。但從那邊緣齊整密集的針腳,殺進水桶腰以及一圈圈箍在四肢勒緊衣料的有著明顯葉狀鱗痕的地龍皮皮帶,還有連一點金屬都不露出,全部用布料包裹的精細皮帶扣都可以看出,這身有些古舊的皮衣實際上是處於名家之手,製作的非常考究的,再加上胸前那個眼睛俯瞰大地的三角形徽章,已經足夠襯托出一個公會的威嚴——導航者公會的威嚴。


    不過他的動作就沒那麽威嚴了,毫不在乎同樣考究而磨損的手套,一把抓起桌上油膩膩的木質餐盤裏一根巨大如棒槌一樣的丸鳥腿,湊到嘴邊就一陣稀裏嘩啦的啃,看的正因為高原反應缺乏胃口的科特茲一陣惡寒,他總算明白對方那嘴巴閃亮的胡子是怎麽來的了。不過,審判官先生並沒露出任何不合適的表情,眼睛瞄了一陣後又迴到了之前視線的落點——這位船長的另一隻手,正毫不掩飾的握在一把做工精良帶刀刃的矮人火槍上。科特茲知道自己剛才拜訪的確實有些倉促了,連信號都沒一個直接乘著烏鴉群落在甲板上變身,結果被那些看似普通卻都有著一般騎士水準的水手們慘無人道的圍觀(毆),要不是急忙表明身份和用神術做證明險些被扔下船成為審判庭的笑柄。而在見到船長後又提出攻擊雪漫的請求,對方直接一槍崩了他後拿著腦袋去領賞都毫不奇怪。


    “我明白,但事情已經刻不容緩。”科特茲凝視著麵前大胡子艦長,手中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橡木杯子,微微蜷縮的身體仿佛在透過手心貪婪的汲取著其中的熱量,但那裏麵泛著油花的怪異渾濁的飲料散發著一種怪異的腥味,讓他沒有絲毫興趣去品嚐一口,“克亞奇伯爵,那個惡魔的爪牙正試圖在雪漫打開入侵的通道,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再拖一會兒的話亞空間的邪惡就要滲入主物質界了,整個雪漫的市民都危在旦夕。”


    船長一邊啃著腿肉一邊漫不經心的打著咯,一雙精明的眼珠一刻不停的打量著科特茲:“我是不大清楚你說的那個克亞奇伯爵是誰,但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雪漫的神殿可不少吧,還有獅鷲龍鷹大隊和鐵十字騎士團。而且我打了一炮以後,出了什麽事情賴到我身上怎麽辦?”


    有門!科特茲聽出了對方顧忌和某種暗示“審判庭和妖蓮公會會給你和你的船員進行擔保的,”他向前傾了傾身,盯著對方的眼睛聲音壓低道。“拯救雪漫的英雄,三個赦免名額的酬勞應該是足夠的。”盡管教廷和銀十字公會有著密切的合作,但魔法師本身超然於普通人的地位與教廷眾神至尊的宗教理念有著天然的不可調和矛盾,而憑借著絕對實力和莫林議會創立時的團結一致硬生生從凱撒帝國撕下一塊領土獨立出來的魔法王國瑪法,立國之初便對領土內的輿論風向和信仰控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以魔法塔數量過多,法力波動會頻繁穿過教堂對神明不敬為名,客氣的“建議”教廷不能在瑪法的首都瑪法城內建立教堂,城外教堂的建設也一直遭遇一些不可抗力的作用導致工程一拖再拖最終無法完成。被擺了一道的教廷自然對此表示理解,然後也從善如流的給瑪法穿起了小鞋。不但把一些激進的魔法實驗添加到了瀆神行為列表中,還在原有異端裁判所轄下增加了新的巫師審判庭(後來一同合並,成了現在審判庭),時不時的在瑪法周邊城市和前往瑪法的幾條主要幹道的途經城市裏舉行各種搜查和互相檢舉,很是有一些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落網。


    科特茲很清楚導航者這個公會想要什麽,知道怎麽引起對方的興趣。但也知道自己給出的這個交換條件太高,甚至逼近了某些底線,而且自己急躁的態度也會造成不利的影響,但他實在顧不了那麽多了。


    果然一聽到這話,舌頭舔進嘴角的一塊肉渣後,那一嘴的鋼絲球胡子停止了咀嚼的晃動。大胡子把手撐到了台子上,手中還拿著半截的丸鳥腿,顯得非常滑稽。臉上雖然沒做出什麽表情,但大胡子已經明確的表現出了某種情緒波動。


    “哼,赦免名額?……呸”船長吐出一塊雞骨頭,一臉不屑,他的迴答讓科特茲失望了,“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據我所知,貴工會……”科特茲還想繼續遊說就被對方打斷了:“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嗯,審判庭的老油條忽然醒過味來,看著對方貪婪而暗示的眼神,科特茲不由暗罵一聲老狐狸,一邊維持著自己矜持的架子平靜的問到:“您的提議?”


    “來自加利亞帝國的聖餐用藍鰭金槍魚,矮人國度的銀盤金燭,教皇庭祝福的神像,多羅維娜的長明彩砂玻璃窗畫,我可是虔誠的教徒啊,迫不及待的想為散播眾神的恩惠出一份力。”扔掉手裏光杆雞骨頭,船長拿起一個酒瓶晃蕩了一下說到。


    科特茲眉毛猛跳了一下“聖物遣運恩惠印鑒?”涉及宗教正確,教廷的某些物資的供應商資質不能使用證明、許可、協議、契約等商業詞匯,但其本質並沒有改變,一般在各個商會的圈子裏更喜歡簡單稱之為“教會特供許可”,簡單來說,為了把控質量維護教廷權威,也為了防止某些異教徒的褻瀆和破壞,當然最重要還是為了壟斷這塊利潤豐厚的蛋糕,教廷所需的不少資源的交易和運輸都有嚴格的準入許可,一般商人根本插不進這個行當。


    在這個沒有無線電的世界,任何長距離通訊手段(魔法為主)都是成本高昂的,無論是海上還是空中的船,都是出港時接受大致命令,然後航程中大部分時間歸屬船長自由發揮。而顯然,掌握著巨大自主權且缺乏監督們的船長,大部分都是不滿足於領取瑪法一份船長的死工資的。幹私活撈外快幾乎是行內半公開的“秘密”。而就地打家劫舍的成本太大且後續還有更多的風險和麻煩,大部分船長都樂於仗著浮空艇的排水量和速度運輸或直接販售奢侈品(浮空艇甚至能直接繞過稅卡走私)。


    而麵前這位船長,顯然準備趁機把他的生意插足到宗教用物品這塊油水十足的生意裏去了。


    “無限製許可,這個忙老子幫了。”啵一聲,船長叼開瓶塞。


    “獅子大開口無助於事態的進展。”科特茲沉聲道,“三個教區,十年……閣下您開口之前我再奉勸一下,我不是商人,經不起太多討價還價,或許你沒注意到,太陽神在天空中奔馳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我沒太多時間了。”


    “三十年,教區要我過目……不同意就拉倒。喂飽下麵那個尖頂帽子可不便宜,還要應付……誤傷的麻煩”船長倒過瓶底豪邁的往嘴裏倒酒,眼睛卻一刻沒從科特茲身上移開過,眼神中透著早已識破一切的精明。


    “就這麽定了,三個教區……”


    片刻後,船長看著手中一張羊皮紙滿意的打了個酒嗝,用力把旁邊的一根拉杆來迴拉了兩下,發出嘎啉嘎啉嘎啉一連串刺耳的齒輪鈴響,然後湊近一個喇叭口的銅管大吼:大副!


    厚重的木門猛的被撞開,一個打扮和船長差不多,但是頭紮兜帽戴著防風眼鏡,嘴唇上的短胡子全部覆蓋著冰淩的家夥彎著腰走進低矮的艙門口走下台階。


    “父親。您喊我?”


    “帶這位尊貴的客人去水晶艙欣賞一下壯觀的一幕。”


    “是的,父親”那人帶著科特茲從另一扇門走出了房間。


    哼,老東西,你確實算不上什麽高明的商人。老船長得意的笑了起來,把殘酒一飲而盡,“酬勞早就有人付了,不然老子幹嘛要偏航兩百多裏到雪漫來……不過,有額外的收入入賬感覺就是爽啊。”船長打了個重重的酒嗝,轉過身換了根拉杆用力拉了幾下機械鈴響,對銅管大喊道:“嘿,高夫,準備的怎麽樣了,透鏡馬上對準位置。”


    “嘿,老滑頭,別當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什麽,老規矩,五五分賬。”銅管對麵傳來了一個很不客氣的聲音。


    老船長帶著酒味的罵咧一口噴進了銅管裏:“滾,老規矩是六四,少tm耍賴,我到手的比你還少呢,你以為每次堵港務官嘴巴的錢是誰給出去的!”


    “可以,但每次魔法材料我要先挑過……嘎啉”銅管對麵的聲音隨著一聲機械鈴響消失了。


    “嘖,你個魔法師的耳朵倒挺尖的。”老船長嘟噥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一旁一個立台前,眼睛湊到桌麵上一個仿佛顯微鏡一樣的裝置上,兩隻手抓住立台兩邊的旋轉把手開始轉動。


    ——————————————————————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走道裏跟著大副的科特茲這麽久來第一次感到一種對計劃失控和未來不可琢磨的疲憊感。


    計劃明明非常完美,執行的也很有力,情報也證明了都是準確無誤的,但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先是針對那個克亞奇伯爵的暗殺遭到了意外的攔阻,雇傭的刺客甚至遭到追捕。然後是挑釁三大魔法工會與那個伯爵對立以抗衡那個伯爵手下的聖階,明明都成功了封印了那個不知名的聖階,天翼工會突然轉到對立麵,其直接原因是天翼工會法師塔的受襲。原定準備引導鐵十字騎士團衝擊那個伯爵的部隊造成重損以此為由彈劾傑瑞明納斯這個戰神教信徒的指揮權,結果那個明明已經被妖蓮工會蓮娜女士做掉的克亞奇伯爵竟然沒死,還和抓住了一名刺客的那些人接上了頭。為了讓事情不至於曝光還有讓所有計劃重迴正軌,自己還不得不放棄了削弱鐵十字騎士團的大好機會,迫不得已提早動用自己花了好大代價才打進去的那顆釘子才控製住了鐵十字騎士團並讓他們去幹掉那個不肯死透的伯爵,為了避免事發後的糾紛還不得不暗殺了傑瑞明納斯-這是之前計劃中最後迫不得已才考慮的後備計劃,因為副作用太大了。


    還有楚。


    一想到她,科特茲就感覺仿佛被一隻手攥緊了心髒,那隻手上還長著名為嫉妒的尖刺,疼的他難以自拔。


    這本來是計劃的核心,也是這個計劃中他最引以自豪的部分,作為曾經的灰騎士備選者以及能夠查閱古老禁忌知識的審判官,他對灰騎士的了解僅次於灰騎士自己。他知道如何引導出灰騎士身上寄宿的危險存在。通過和楚的私人關係,他成功誘捕了她並釋放了她身上的惡魔力量。接下來隻要向教廷和其他聖神殿證明這一點--連灰騎士長老都在混沌中迷失,灰騎士團必然會失去其不可動搖的獨立地位,套上名為審判庭的枷鎖。


    審判庭擁有了灰騎士作為自己的直屬武裝力量,而且為了緊急關頭遏製灰騎士的“失控”,自然還要保留一隻規模更大的武裝力量。屆時審判庭的實力便會空前膨脹,不但擺脫現在這樣有名無實的尷尬狀況,而且那些審判庭建立之初和各教派在紙麵上簽訂的協議也會在武力的推動下成為確確實實的巨大實權。


    這是科特茲為之奮鬥了半生的目標,離他仿佛隻有咫尺之遙……卻在他即將得手之際如同淘氣的蝴蝶般穿過他的指縫漸行漸遠。突如其來的騷亂分攤了城衛兵的軍力,也讓各神殿的神殿騎士進入戒備狀態難以調動,天翼公會上層幾名法師的異常調動和法師塔被襲擊,伏擊刺客的反殺小隊。如果不是時間對不上,科特茲幾乎以為這都是那個光頭草根伯爵與他對決時候見招拆招使出的精妙計策。而如果說是審判庭出了內鬼讓那個伯爵早有準備也不大可能,很多應對的手段確實太過倉促並不像早有準備,而那些計劃的執行烈度也太低,仿佛那個幕後黑手倉促間得來的情報卻缺少資源轉化成絕對優勢一樣。科特茲在腦中不斷倒放著這兩天來事態發展和計劃細節,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雪漫,有一些人,或者一個力量並不強大(至少沒強大到能擺上前台)的組織在暗中幫住那個克亞奇伯爵,然後要麽是審判庭裏有人走漏了風聲,亦或者是那個組織裏有高明的預言師,使得對方提前做出了準備。考慮到婦愁者聯盟從貝爾蒙傳迴來的關於那個克亞奇伯爵領地內的一些讓人遐想的小道消息,以及效忠於那個伯爵的聖階。那個伯爵恐怕真的很可能是一個隱秘組織或隱世家族的推出來的代理人。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種讓科特茲不寒而栗的可能性。這個與他暗中交鋒者的真正目的並非為了幫助克亞奇伯爵,而是針對他-科特茲來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組織的地方就有派係。教廷內部各教派互相明爭暗鬥早已不是什麽新聞(灰騎士前任金主天體教就成了懷璧其罪的犧牲品),審判庭就經常利用這些教派間的矛盾來火中取栗,而審判庭自己也經常成為其他人的目標,這還是針對審判庭的。即便審判庭內部,有私仇乃至想搞垮科特茲上位的人也是數不勝數。


    天堂和地獄僅有一線之隔,這次行動既是科特茲爬上人生巔峰的樓梯,在他那些對手和仇家眼中,也是一個讓他死無全屍的火葬場。


    浮空艇的三桅縱帆船大小其實相當於另一個宇宙十八、九世紀的單桅小船,內部空間相當有限,領路的大副帶著他爬下船長室的舷梯,穿過狹窄短促,而且堆滿了貨物和船員私人用品的船腹(很多地方還不得不側著身子)後,貼著船壁繞過船艙中段魔法師宅居的“動力艙”(大副不停比著噤聲的手勢),來到靠近船頭的位置後,大副蹲下打開了一塊地板活門“到了,客人。”


    水晶艙,一個比較浪漫的稱唿,也有被稱為天空之眼或艦橋的。而在製造了浮空艦的煉金師嘴裏,他有一個更加樸實的名字:舵機房。正如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一樣,這裏並不是一個好地方。所謂的艙,高度僅僅是船底龍骨的拱形下隆起和底層水平甲板之間的空隙,身形矮小的科特茲不得不半彎蹲著才能鑽進來,腳隻能踩著下麵果露的龍骨、橫肋和傾斜的船殼,一陣陣高空的寒風從封堵並不嚴密的船殼縫隙中不停灌進來。一個渾身包裹的鼓鼓囊囊的人以騎馬的姿勢跨坐在一節船龍骨上,渾身皮革纏的嚴嚴實實,連臉都被蒙住,麵罩上全是唿吸水汽結成的冰晶,隻漏出一雙睫毛都掛滿冰渣的眼睛,他就是這船的舵手了。舵手所坐位置的後方,也就是龍骨上他背靠的位置固定著一個碩大的機械齒輪盒,密密麻麻的鉸鏈從盒子伸出連接到頭頂甲板層,舵手還手扶著好幾根從鐵盒延伸到前麵的金屬機械杆,每根上麵都纏著防凍傷的皮套和繩索。除此之外舵手頭頂上還有個結構複雜,帶有很多支架和折射鏡的玩意兒,那東西末端是個鏡筒,和一個與船長室很像的黃銅喇叭一起垂在舵手腦袋旁邊,


    在舵手正前方,也就是船頭開始翹起的船殼傾斜部位,龍骨的兩端,是兩塊用圓環箍住嵌在船殼上的水晶薄板,大概餐盤大小,打磨的非常平整光滑。在那人腳下龍骨兩邊和一左一右兩邊的傾斜艙壁上也各有一塊,總共六塊水晶板,在這個玻璃技術還相當原始,退色技術不完全的世界,煉金師打磨的水晶板算是唯一可以用作擋風玻璃的材料了(價格也分外不便宜)。舵手通過這六塊水晶板觀察船的前下左右四個方向,這也是這個艙室的外號來源。


    這個船殼與甲板之間的小隔間實在太矮,科特茲不得不半蹲著才鑽下去,而大副則蹲在艙外,沒有下來的意思:“審判官大人,標注下你想要施加天罰的位置吧,不過小心一點,光矛的威力非常巨大,本艦不為誤傷負責。”


    舵手聞言偏了偏腦袋,讓出那個有著複雜支架和各種外部反射鏡的鏡筒,用沙啞的聲音道:“焦距調好了,看這裏,你來對準地方”


    科特茲有些別扭的蹲到舵手旁邊,眼睛湊到鏡筒前……馬上縮迴了脖子,鏡筒裏畫麵是放大的地麵,雪漫的街道仿佛拉到眼前般一清二楚,把他嚇了一跳。稍微習慣了一下,他才搞會怎麽用這玩意兒,搬動著鏡筒尋找起來。而在他這麽做的過程中,船殼上一陣陣發條和齒輪聲,科特茲睜開另一隻眼透過水晶板看到窗外船底上一個頗大的望遠鏡正在用和他手裏的鏡筒一起同步旋轉著。這個世界的人類還做不出這麽精巧的機械結構,這毫無疑問是地精的造物(他們引以為傲的商品)


    翻找了一陣,科特茲忽然眼神一縮:他終於找到了他的烏鴉使魔一直在監看的那地方。


    一匹匹幻獸騎士奔逃而走的背後,納垢的惡魔王子大不淨者正從一個血色漩渦中爬出亞空間,灰騎士的女長老正縱身躍起劈向大不淨者的腦袋。那副標誌性的重型機關鎧肩膀上坐著一個小女孩模樣的女法師正在施法試著擊退,一圈圈正從四麵八方圍向他們的惡魔。


    科特茲眯了眯雙眼,把鏡頭撥動對準了克亞奇伯爵和正在逃命的鐵十字騎士團中間。


    “行了,”他說道。


    是的,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為了這個計劃,他已經付出了一切,如同賭桌上全盤壓上的賭徒。事先說好要分成幾件古代魔導器的妖蓮公會,以貝爾蒙為酬勞並且還要負擔私軍損失的貴族同盟,響應鋼鐵盟約的各教派親審判庭派係,以及自己的在審判庭的同派係的幾位高階審判官,其中兩人這次和他一起行動現在卻生死不明。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協力者……或者說這次事件的實際推動者之一,那些人提供了大量的財力支持,要求卻非常簡單,本來在科特茲看來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但科特茲派出去刺殺那個公主的拜死教刺客到現在還沒迴應。


    而最要命的是他曾經最自得的部分,挾持楚的那一部分。他不知道那個克亞奇伯爵做了什麽,但楚似乎從混沌中找迴了身體的控製,並沒有向其他教派的見證者露出灰騎士失控的醜態。更糟糕的是,那些亞空間的穢物還是以某種方式滲透進了現實世界……不是從楚身上,而是疑似從自己的同盟審判官用聖戰咒文控製的戰仆的身上。被聖戰咒文影響的聖戰士竟然成為了混沌入侵的媒介,這足以讓審判庭的聲望受到巨大的打擊,所有當事人都被送上火刑架,刻上青銅恥辱柱遭萬世唾罵都毫不奇怪。哪怕科特茲已經下了封口令甚至暗中命令清洗了目擊的幸存者,但到底這件事泄露出去多少他一點底都沒有。


    一開始還覺得優勢很大的科特茲倏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一腳踏在了懸崖邊緣,隻差一點就將萬劫不複,而那些一開始給予他助力的所有力量,都化作了將他推入深淵的魔手向他籠罩了過來。


    “動手吧。”他沉重的說道,既是勝利決戰的宣言,也是困獸猶鬥的一擊。


    嘎鈴嘎鈴,舵手看了看鏡筒裏之後用力拉了兩下旁邊的拉杆,對著黃銅喇叭嘶啞的說道:“發射”


    一開始沒什麽變化,幾秒鍾之後,頭頂傳來嘎吱吱的聲響,科特茲感覺身體有些微微向前搖擺——之前乘風不停前行的浮空艦失去了那股魔法之風的助推,開始緩慢減速了。


    瑪法引以為傲的浮空艦,最精華之處便是其動力係統,用巨大的魔力池和立體法陣構建的魔法緩存、放大和轉換器,隻要一名中高階魔法師坐鎮,他的魔力就會源源不斷的放大並轉化成風係魔法推動浮空艦前進(注:不存在反作用力問題),當然這是要消耗巨量的魔晶或其他魔法材料的,而這套係統除了用作推進,也用於浮空艦的武器係統。


    透過水晶舷窗,科特茲看到浮空艦的艦艏的女神雕像上開始發亮,那光芒逐漸升高變得刺眼奪目。那是純粹的魔法光芒,有著均衡的秩序和混亂屬性,依靠混沌屬性傷害,秩序屬性導向,算不上最古老(最古老的是火球術),但從技術上來說最基礎的魔法——奧術飛彈。雖然不帶任何額外的附加傷害屬性(高溫、撕裂之類),但這種最簡單純粹的無屬性攻擊魔法反倒最為適合浮空艦的動力結構,因為魔力放大的同時,魔法陣中法術屬性所用的魔文也會指數比的上升,奧數飛彈這種法術構型簡單的魔法可以節省大量法陣圖文從而構建更大的法力池。這種以奧術飛彈為基本構型的魔法武器在浮空艦上有一個全新的名字“光矛”。


    每一艘瑪法浮空艦,不管什麽噸位的,都有一套動力裝置,因此每艘浮空艦都有一套光矛作為其標誌性的基礎武裝……或者說殺手鐧。當用來推動幾百噸物質在空中前進的魔力轉為破壞的用途時,其威力足以匹敵聖階法師所用的禁咒之下的所有魔法,哪怕是最小的三桅浮空艦的光矛,隻要一擊就能將數個街區或者一座小城堡夷為平地——高階法師需要至少幾個小時的布置準備才能在不傷及自己生命的情況下使用出這等破壞力的魔法。當然,這等威力巨大的武器並非沒有代價的,因為和動力源共用一套能源係統,所以光矛使用的時候浮空艦將失去慣性以外的機動能力,高度也會因為浮空法術的弱化不斷下降。另外一個限製了這種武器發揮的理由則更加實際——太貴了,其一炮消耗的魔晶和寶石足以掏空一座小公國的家底。任何使用了一發光矛的浮空艦船長都會盡可能延長浮空艦的航程,以便把開炮的消耗盡可能的均攤進同樣不菲的飛行燃料費裏,讓報銷的發票和補給官的財務結算會計的臉色顯得不那麽難看。


    光矛的蓄能不過幾秒鍾,科特茲覺得仿佛過了幾個世紀般那麽漫長,當那窗外的光芒攀升到頂點時,科特茲已經不得不用手遮住了被刺痛的眼睛,同時周身皮膚一陣酥麻的感覺,渾身仿佛泡入某種無形的液體般——近距離的巨大魔力源開始幹擾同樣為魔力構成的靈魂,影響淺層的神經網絡形成某種觸覺上的幻覺。


    一想到這股力量馬上將會為自己掃平障礙以及為了這股力量自己所付出的巨大代價,還有那不知何處不知是誰的幕後黑手,科特茲心中不由的產生了一股既澎湃又沉重的情緒。他一邊感受著眼前這股升騰的巨大力量,一邊在心中召喚著,把自己的感官連接到遺留在下麵的某處眼線和哨位--一隻烏鴉上。透過那告死鳥的黑色眼珠,他仿佛親臨現場般,看到了在地上試著連接兩半碎爛身軀的楚,那納垢所寵愛的恐怖而巨大的惡魔王子大不淨者,看到了身穿著古怪厚重的機關鎧甲,肩扛著一個女孩仿佛放棄抵抗般垂下雙手,在大惡魔前呆然站立的克亞奇伯爵。也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這即將從天而降的神罰。


    最後,他將目光落在了一旁正在再生的楚身上,看著這個既醜陋又美麗,曾經讓他心動,如今依然讓他難以釋懷的女人。


    艦艏的光芒終於到達了定點爆發開來。科特茲切斷了遠端精神鏈接。


    不過感官剛迴到自己身上,科特茲就注意到側麵舷窗外一個奇怪的虛影。審判官的敏銳和警惕讓他猛的扭頭。


    那仿佛時間定格的一瞬間,他看到舷窗外是一個女孩,精致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金色流光般旋舞的長絲,金屬構裝體的四肢殘缺不全,身體上的碩大的裂口裏沒有鮮血隻有火花和金屬的迸濺,耀眼的推進火焰在她身後綻放出花瓣一樣的形狀。所有這一切在水晶窗的平麵上構建成了一個淒美極致的藝術品。


    科特茲甚至來不及在心中冒出任何一個念頭,那個女孩已經義無反顧的衝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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