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正眯著泛紅的一雙眼,醉眼朦朧地道:“薑…乙?”他對這名字倒有幾分熟悉:“我娘姨表妹的兒子?”

    當年薑乙對重嵐做下的事兒重二夫人和重大哥刻意瞞著,他不知道其中的齟齬,印象中隻是個不怎麽熟的娘家親戚,便敷衍地應了聲,埋頭繼續喝酒。

    薑乙坐在他對麵,笑了笑:“一個人喝悶酒不覺著無趣嗎?”他眉眼比許多女子還要妍麗,笑起來更是秀美:“重二哥有什麽煩心事,不如說出來給我聽聽?”

    重正咬牙切齒:“還不是住在我家裏那個禍害人的…”他雖然醉著,但說到一半就住了嘴,不想壞了自家妹子的名聲,轉了話頭道:“我想要納妾,我妹子攔著不讓,你說說她是不是管的太寬?”

    就是這隻言片語,還是讓薑乙眼底陰霾了一瞬,隨即展顏道:“既然二哥沒有片瓦遮身,要不要去我府上小住幾日?”

    重正又仰脖慣了一壺就下去,神智已經有些不清了,聽見他說有住的地方,下意識地踉蹌著跟了過去。

    ……

    重嵐站在原處餘怒未消,席雪天問道;“可要我派個人去跟著二少爺?”

    “有什麽好跟的,他一輩子呆在外麵不會來才好呢!”她滿麵怒容:“他是兄長,好尋歡作樂我也管不住他,可不該把什麽人都往家裏拉,今兒拉個行首,明兒拉個頭牌,把咱們府上當勾欄院了嗎?!”

    席雪天苦笑著搖了搖頭:“也沒東家說的這麽嚴重,二少爺多少還是知道分寸的。”

    他頓了下,不動聲色地瞧著重嵐的神色,緩緩道:“二少爺如此反常,全是因著晏大人在府上的緣故,這點東家當是清楚的。”

    重嵐抿了抿唇,別開臉道:“人家在咱們府上借住幾日,我總不好把人往外趕吧?”

    席雪天的心裏微沉,麵上笑問道:“我記得晏大人不缺住的地方,何必非要來東家府上呢?一來東家行事多有不便,二來惹得二少爺不快,實在是有些唐突了。”

    重嵐麵帶尷尬:“是有些唐突,不過也是二哥他太小心眼了。”

    席雪天平靜地道:“若是東家不嫌棄,我倒是可以去和晏大人說說,幫您招待他。”

    重嵐想到那番讓她措手不及的剖白,心裏也是一團亂麻,這時候讓別人出麵也好,省去兩人見麵的尷尬。她頷首道:“你辦事我是放心的,悉心招待,不要失了禮數。”

    席雪天應了聲是

    ,出了院子卻對著底下人吩咐幾句,等準備好才帶著人往晏和現住的套院去了。

    他近來的時候晏和正在練字,他靜靜瞧了會兒,才躬身行禮道:“晏大人。”又直起腰笑道:“大人好閑情。”

    晏和並不看他,隻是問道:“你們東家呢?”

    席雪天麵上笑容不減,身子一讓,露出身後兩個美婢;“東家還有些事兒要忙,讓我來幫著招待大人,務必要使大人賓至如歸。”

    那兩名美婢俱都是溫柔婉約,齊齊上前幾步,一個要給他捶腿,另一個要給他研墨,他眉心往裏攢了攢,負手退後,避開那兩個美婢女的糾纏,漠然道:“你這是何意?”

    席雪天笑道:“東家讓在下來招待大人,難道大人覺得這般安排不妥當,還是這兩名婢女容貌粗陋,入不得大人的眼?”

    晏和目光又落在宣紙上,淡然道:“這不是你們東家的安排。”

    席雪天抬手讓那兩名婢女下去:“大人這麽說可是讓在下費解了,難道悉心招待客人也有錯了?”

    他把紫毫筆擱在筆洗裏,忽然一哂:“她不會給自己的未婚夫送丫鬟過來的。”

    席雪天心頭一悶:“大人可不要信口開河,壞了我們東家的名聲!”

    他似乎是懶得迴答這個問題,散漫地牽了牽唇角,自有下人捧了幹淨的巾櫛給他淨手,等悠悠然洗完手,他才把目光落到席雪天身上:“帶我去見你們東家。”

    席雪天抿了抿唇,還是躬身道:“大人請。”

    重嵐正在屋裏撥算盤珠子,見晏和突然進了,怔了片刻,隨即慌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頓了下才道:“你,你怎麽來了?”

    席雪天見她沒多看自己一眼,心中微澀,上前笑道:“東家,晏大人說要見您。”

    重嵐不知道他又要說什麽,隨意點了點頭,對著席雪天道:“你先下去吧。”

    席雪天麵皮僵了僵,笑著應了聲是,轉身退下了。

    晏和見她把身邊的人都打發走了,就剩兩人在暖閣裏,神情古怪:“你就這麽想跟我獨處?”

    重嵐手一滑,算盤珠子撥過去一溜,她七手八腳地撥迴來,忍著惱道:“我怕你又有什麽不能讓人聽見的話要說,你要是不願意,我這就把人叫迴來。”

    晏和偏了偏頭,眼裏蘊著春水一般:“原來你是想聽我說不能讓人聽見的話。”

    才正經說

    話了沒一會兒,這下子又調弄起人來了。她把算盤一撂:“你找我來不會就是為了說幾句廢話的吧?”

    他垂下長睫,難得溫馴,微微笑道:“你不願意聽這些話?那我就不說了。”

    重嵐簡直沒脾氣,扭捏了下:“也不是…”她直接轉了話頭:“你找我有什麽事兒?”

    晏和恩了聲:“我得搬出去了。”

    這麽快啊?重嵐下意識地想問,立即又改口道:“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晏和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什麽都不用做,隻用安心呆在家裏備嫁便可。”

    重嵐被激的咳了兩下:“備嫁?”她剛想吼過去誰要嫁你,話到嘴邊卻轉成了:“這也太突然了,簡直是莫名其妙…”

    晏和自顧自地道:“現在想想要準備的事兒還有不少,再留在你這也不好看,而且婚前不能見麵…”

    他頓了下才道:“公府備嫁時間長,從提親到真正成親最快也要三五個月,到時候你別嫌日子太長就是了。”

    重嵐張了張嘴,腦子被他攪的一團亂,半晌才理出線頭來:“誰說要嫁給你了?”

    他揚唇笑道:“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不過提親這事兒不能耽擱了。”他捏了捏她的耳垂:“以後在一處的日子還長著呢。”

    重嵐剛要迴嘴,就見他已經起身出了門,她一句話噎在喉嚨裏,恨恨地捶了下桌子。

    她在原地坐了半晌才想起來今日去重姑母那邊什麽都沒問到,頭疼地按了按額角,忙遣了清歌去問。

    又想起來重正還沒迴來,心裏終究是放心不下,把席雪天叫進來道:“他呢?還沒迴來?”

    席雪天當然知道她問的是誰,無奈笑道:“方才二少爺才出門的時候已經派人跟去了,沒想到那人卻跟丟了,我已經派人去各個酒樓歡場找他了。”

    重嵐恨恨地拍了下桌子:“多大的人了還要我這個當妹妹操心,他就在外麵不迴來了才好呢!”

    她心裏煩了會兒才想起另一樁事兒來,把皇上要開辦女子科舉的事兒告訴席雪天:“你覺得如何?”

    席雪天細細思量了一陣,麵上浮現喜色來:“這自然是好事,東家若是能過了這場科舉,以後經商也不會有人說道什麽,官麵上的人肯定會更信任咱們。”

    重嵐頷首:“我也是這麽想的。”說完又為難道:“可是雪天,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多就是能把字認全,再讀

    幾本閑書,其他的像什麽四書五經一概沒看過,拿什麽去考試?”

    席雪天忙道:“東家若真是有這個心思,自然得延請一位名師來指點學問。”

    重嵐點了點頭,又苦笑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用再學正書了,世事難料啊。”

    席雪天笑著寬慰她幾句,又頓了下,抿唇道:“我方才去尋晏大人,他直言說是你未婚夫婿,這事…?”

    重嵐麵上顯了幾分惱色:“你怎麽也愛打聽起來?”

    席雪天緊著追問:“那就是假的了?”

    重嵐用茶盞子遮著臉,含含糊糊地道:“也不全是…”

    席雪天的心直往下沉,竭力笑道:“那真是恭喜東家了。”

    重嵐麵上微紅,垂下眼不作聲,他手心冰涼一片:“我以為依著東家的性子,不會嫁給高門的。”

    重嵐垂眼看著裙子上繡的花枝,輕聲道:“我當初也是這麽以為的。”

    席雪天默了片刻,笑了笑道:“是啊,以後的事兒誰能預料得到呢。”說完便躬身告辭了。

    雖然說要請名師指點,但這名聲也不是這麽好請的,真正有本事有名氣的花再多錢都不願來,願意來的都是濫竽充數,想著重家人傻錢多來混碗飯吃。

    一時請不到好先生,重嵐隻能先把這事兒暫且擱置下,開始籌備遊獵之事,有事兒做日子過的果然快,轉眼薑佑定下遊獵的日子就到了。

    重姑母早早地趕來找她,笑道:“怕你有不周全的地方,特地趕來找你,迴頭咱們一道去。”她說完又讚歎道:“說來還是你有本事,竟能讓皇上親自開口相邀。”

    重嵐道:“邀請不過是客套話,那獵場是我差遣人建的,過去帶路罷了。當初皇上微服的時候有幸和她結識,她這才給我個臉麵,讓我跟過去。”

    重姑母一身簇新獵裝,笑嗔道:“那也是你的福氣。”

    這迴遊獵是為了遷就韃靼使節,倒也算不得太正式,所以好些收到旨意的官員都帶女眷去了,她們在其中並不起眼。

    薑佑如今住在獵場旁的別莊裏,重嵐還想著她的吩咐,和重姑母一道騎馬去了別莊。

    快到的時候也遇到了不少騎著馬的年輕官家女眷,眾人一並往前走,突然側後方一道豔紅色的影子突然冒了出來,馬蹄濺起無數的煙塵,她不但不減速,反而將手裏的馬鞭一揚,更加快了幾分。

    重嵐

    馬術不精,被帶來的勁風衝的晃了幾下才坐穩,皺眉不滿道:“這人是誰啊?”

    不光是她,周圍好幾個身上被濺了泥灰的貴女都滿麵惱怒,瞪著前麵騎馬的女子。

    那一身豔紅獵裝的女子約莫二十多歲,瞧不清相貌,被這麽多人瞪著不但不害怕,反而轉過身挑釁地揚了揚下巴,見無人敢吱聲,她冷笑一聲,撥馬轉身走了。

    重姑母帶著她後退,皺眉低聲道:“別理她,瘋婦一個。”

    重姑母雖脾氣不好,但並非刻薄之人,這般形容人可見是對那人厭煩到極點了。重嵐好奇問道:“這人是誰?”

    重姑母冷哼一聲:“說起來她還是你母親表姐妹的閨女,跟你也算有親。”頓了頓才道:“她是平樂郡王的長女清河縣主,夫君死了之後新寡迴家的。”

    重嵐聽到平樂郡王的名頭,禁不住皺了皺眉,就聽重姑母繼續道:“她在夫家偌隻是跋扈霸道些但也沒什麽,偏她性情狠毒暴戾,把公婆氣的臥病在床,聽說她那早死的夫婿就是給他生生氣死的。”

    重嵐咋舌:“這也太誇張了些。”

    重姑母哼了聲:“這算什麽,聽說有個貌美的通房不慎說錯了話,被她割了鼻子挖了眼睛。夫家每年都要抬出幾具帶血的屍首,有好些還是有身孕的,妾室招人嫌也就罷了,孩子總歸是無辜的。”

    重嵐想到薑乙那讓人陰晴不定的性子,暗歎平樂郡王府上就沒一個正常的。她感歎完又覺得不解:“平樂郡王不是該在封地嗎,怎麽跑到金陵來了?”

    重姑母道:“年前嶺南那邊土官造反,他兒子死了兩個,閨女死了一個,實在扛不住才逃遁到金陵的。”

    重嵐哦了聲,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別莊,她要去麵聖,便跟重姑母打了個招唿先進去了,進去之後內侍領著她去見皇上。

    薑佑見到她便笑道:“正想著你怎麽還沒來,你和我倒是心有靈犀。”薛元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重嵐拿出圖紙來遞給她:“皇上,這獵場是才建好的,這是現下最全的地圖,本來是要竣工之後交給工部的,現在就先給您用了。”

    薑佑當然不會親自打理這些瑣事,交給底下人自有別人安排,又轉頭問道:“可敦在江南住的還習慣嗎?”

    內侍嗬腰答道:“可敦覺得很好,隻是有一事要請求皇上。”

    薑佑打了個哈欠:“朕知道,不就是給長風公主選夫的事嗎,迴

    頭放出風去,等有人願意了再說。”

    薛元在一邊盤弄著腕子上的佛珠,嗤笑道:“又不是給皇上選夫,一個異族公主而已,有人願意才怪呢。”

    薑佑憋悶道:“你怎麽還惦記這事啊,朕不是沒同意嗎!”

    薛元故作詫異:“我不過是隨意說幾句罷了,皇上惱什麽?”

    薑佑剛下江南,江南的一眾官員就老生常談,逼著她再選君禦。她被堵了迴來,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說話,轉臉瞧重嵐:“遊獵估計要幾天,朕已經為你打點好了住處,你安心住幾日吧。”

    她不知想到什麽似的,掏出把銀色鑲寶石的小刀:“這是韃靼可敦送給朕的,朕留在身上也沒用,就送給你吧,權當是那自鳴鍾的還禮了。”

    重嵐躬身道謝,忽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皇上可認識張地仙?”

    薑佑一怔,正要點頭,門外已經有內侍掐著嗓子報道:“皇上,平樂郡王求見。”

    她頷首道:“請進來。”

    不過片刻內侍就領著平樂郡王並清河縣主和鎮國將軍走了進來,他領著子女叩頭行禮道:“臣參見皇上。”

    重嵐見到薑乙,目光微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調來目光,薑乙興味地挑了挑眉毛,目光在她身畔流連,又不動聲色地調開視線。

    平樂郡王行完禮竟然滿麵悲淒地哭了起來,薑佑嚇了一跳,問道:“王兄這是怎麽了?”皇室綿延百年,宗室子弟也是浩浩湯湯。雖然平樂郡王的年紀都夠當她爹了,但論輩分也隻是她平輩。

    他答道:“微臣看見皇上,就想到了叔父。記得四年前微臣進京的時候,叔父還諄諄叮囑微臣恪盡職守,不得懈怠,沒想到這才幾年的功夫就叔父就仙去了,臣實在是情難自禁,請皇上責罰。”

    薑佑雖覺得他有些膩歪,但麵上也不由帶了唏噓之色,平樂郡王見感情牌發的差不多了,忙把薑乙推出來:“這是皇上的侄子,單字乙,還不快給皇上見禮。”

    薑佑猛然多出來一個比自己還大的侄子,渾身不自在,擺手道:“不用了。”她上下打量薑乙幾眼,想到韃靼可敦要求的事,眼睛一亮:“你可曾婚配啊?”

    薑乙笑了笑:“迴皇上的話,不曾。”他說完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重嵐:“不過臣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到時候還望皇上指婚。”

    重嵐被看的心裏極煩躁,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言語?

    薑佑失

    了興致,卻也沒上套:“若是那姑娘願意,朕自然成全你們。”言下之意要是不願意那朕就沒轍了。

    薑乙眼挫始終不離重嵐左右,一字一句地道:“她會願意的。”

    每個字都像頂在她腦仁上,重嵐聽的心驚,不想再多待,告罪之後抬步出了正殿。

    這別莊極美,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她卻沒心思欣賞,隻想先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厚底皂靴踏在地上的聲響讓人耳朵疼,他逗弄獵物般的跟在她身後,她快他快,她慢他也慢。

    她受不了這種折磨,停下來轉身行禮:“鎮國將軍。”

    薑乙不知道怎麽打發走了內侍,溫柔笑道:“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啊。”

    重嵐把目光定在他袖口的暗金紋路上,發現那竟是一個個窄小的嵐字連成的圖案,他見她看過來,麵上笑容不變:“你是不是覺著我有病,覺著我瘋了?”

    重嵐沒說話,挪開眼看著湖裏暢遊的幾尾錦鯉,他湊近了問了問她身上的淡香,鼻尖貼著粉腮滑過,卻被她滿臉嫌惡地躲開。

    他不顧她的退卻,湊近了在她腮邊輕輕嗅聞著:“這麽說也沒錯,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瘋了。”

    他抬手摩挲著她溫軟的下巴,柔聲道:“你為什麽總遠著我?我這麽喜歡你,不會害你的。”

    他說完就頓住了,一柄銀亮的小刀抵在他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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