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嵐被他這麽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竟連反駁都忘了。

    晏和忽然又斂了神色,起身一拍她的後腦勺:“我特地尋人把你送進家學,你若是學的不如旁人…”他慢慢道:“仔細你的皮。”

    重嵐後脊背發涼,結巴道:“你,你又不是我親爹,何必呢?”她現在真覺得晏和把她當親生的了,不過不是親閨女,是親兒子。

    晏和倒沒見惱:“正因為我不是你親爹,你爹又早逝,我自然要代她好好教導你。”

    重嵐跟他一迴到院子,就死賴在他尋常看書的躺椅上打滾:“不要讓我去上學,不然我就不下來了!”她又不指著考秀才,當初重家還沒敗落的時候也辦過幾日家塾,她那時候不知道挨了多少手板,現在看見先生打扮的人就手疼。

    晏和雖然待她極好,但也不代表就對她百依百順了,他瞥了她一眼:“那你就一直躺著吧,過幾日就用這個躺椅把你抬過去上學。”他說到做到,當即命人把躺椅搬到他屋裏,又換上一把新的,斜靠在上頭悠哉看書。

    重嵐深覺無力,馮嬤嬤在一邊笑著勸道:“少爺是為小小姐好才這樣呢,旁的人你看他可曾多過一句嘴,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這分明就是心疼您啊。”她說著把巾櫛投在盆裏給她擦臉,一邊語重心長地道:“不是老奴妄言,少爺也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從未見他對誰這般好過,小小姐更應該惜福才是。”

    重嵐滿肚子苦惱沒法跟人說,不過馮嬤嬤說的也頗有道理,她睡了一晚上就顛顛兒地跑去跟晏和表態,說自己昨天隻是一時蒙了心,其實她可愛上學了,誰不讓她上學她跟誰急!

    晏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命人給她把上學要用的東西準備上。

    她這邊是清淨了,寧氏和晏茹那裏卻不太平,晏茹打小沒吃過這種苦頭,寧氏聽到她被關在朝日堂裏,半點不問事情的經過就跑去晏老夫人那邊求情,滿口都是‘縱然茹兒不是您親生的,您也沒得為了個外姓的這般狠罰她的道理’。

    晏老太太心腸軟,被她哭求了半日已有些動搖,聽了這話立時就惱了,差點命人把她轟出去,自然不提放人的事兒。

    寧氏素來不怎麽把這個婆婆放在眼裏,但也不敢明著違拗,便找到重嵐住的地方來鬧騰,晏和連瞧也沒瞧,隻命人尋了晏三樂過來,把寧氏拖了迴去。

    寧氏一進院子就哭鬧不住,用絹子掖著眼角的淚:“你年紀大了膽子越發小了,他再怎麽說也不過是

    個晚輩,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咱們茹丫頭被關起來了也沒見你問一句,這世上哪有你這樣狠心的爹喲!”

    “不過是在朝日堂關幾天,還有丫頭婆子伺候著,茹丫頭又不會少塊肉!”晏三樂不耐地道:“你還當他是當初院裏那個任人揉搓的,我告訴你,如今我是否能襲爵,還有咱們兒子以後的官位,他都是能說上話的,到底是哪個重要,你自己掂量著吧!”

    他說完又警告寧氏:“你別動什麽歪心思,莫要為了一時意氣壞我大事,不然你就也去朝日堂思過去吧!”

    寧氏心裏大恨,卻不敢再鬧騰,扯著帕子憤憤地走了出去。

    ……

    重嵐趁著不上學的前幾天,把要用的書本和筆墨都規製好了,那天一早就被馮嬤嬤叫醒,換上一身儒衫,吃過早飯背著書包開開心心的去上學。

    沒想到才出正屋就看見晏和等在院子裏,衝她點了點頭:“先帶你見過先生。”

    重嵐十分自覺地牽著往外走,走到院外才哎了聲,摸著自己白嫩的小臉;“哎呀,我忘了擦香膏了,吹一天風肯定就皴了。”

    馮嬤嬤聽她說話,忙迴屋取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白玉缽出來:“是老奴疏忽了,這就給小小姐擦上。”

    她正要動手,晏和就已經探手接過來,用指尖挑了一點,分別點在她眉心和臉頰兩側,一順的方向細細揉開。

    馮嬤嬤笑道:“少爺待小小姐真好,倒像是親父女似的。”

    重嵐也摸了摸臉,嘿嘿笑道:“你做這事兒倒是越發熟練了。”

    晏和一怔,像教孩子逛街選物件擦臉這些他原本不屑一顧的事兒,似乎不知不覺就在做了,他蹙著眉把白玉缽遞給底下人,用絹子擦了手,這才若有所思地領著重嵐往家學那邊去了。

    晏家家學要穿過半個院子才到,他把她送進去就去尋講課先生了,重嵐進到裏頭隨意尋了個地方坐下,不一會兒晏芷就穿著素白的梅花暗紋的襖子走了進來,見她坐在中間,衝她和氣地笑了笑,輕聲道:“蘭蘭妹妹好。”

    重嵐正要應了聲,這時候聽廊外傳來‘蹬蹬蹬’極為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有個也梳著垂髫髻,眉清目秀的小胖子急死忙活地跑了進來,看也沒看就跑到她前麵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整個地板都震了震。

    他坐在前排大口大口喘著氣,見先生沒來,臉上露出得意神色,等他剛把氣喘勻,家學的周先生就一身斜襟儒衫,頭戴方

    巾走了進來,一眼看見重嵐正襟危坐,眼底有些滿意,廢話也不多說,掏出書本就開始講課。

    周先生講一段再抽人背一段,他約莫是眼神不大好,眯縫著眼睛瞧了一圈,就屬重嵐前麵坐的小胖子最招人眼,他輕輕敲了敲桌案:“晏寧,你且把我方才講的這段千字文背來。”

    晏寧麵皮明顯有點發紫,卻畏懼先生嚴厲,扶著桌案站了起來,勉勉強強地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潤餘…”他背到這裏明顯背不下去了,開始磕磕絆絆起來。

    周先生眉頭擰成一個結,怒斥道:“昨日就囑咐你要提前溫習功課,看來你是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把手伸出來!”

    晏小胖子苦著臉伸手,被周先生狠狠地敲了幾下手板,重嵐瞧著覺得自己的手都開始隱隱作痛,便把頭藏在書裏,打定主意不惹眼。

    周先生卻不遂她的意,一轉眼就瞧見她,咳了聲道:“何蘭蘭,你來把我教的背一遍。”

    重嵐臉一下子拉的老長,不過站起來的時候已經瞬間變臉,背著手揚聲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幸好這千字文她小時候挨過無數手板終於刻在了腦子裏,不然過了十二年又得為這玩意再挨一次。

    周先生聽她童音朗朗,也跟著搖頭晃腦,等她一口氣背完,便笑著誇道:“背的很不錯,難得你小小年紀就肯如此用心。”他說完又瞪了前麵的晏小胖一眼,怒斥道:“瞧瞧人家,再瞧瞧你!才來便已是比你好這麽多,枉費你跟我學了一年多,我臊也替你臊死了!”

    晏寧羞憤地瞪了眼重嵐,重嵐被誇的滿臉通紅,從魂兒到臉都紅了。

    周先生不知怎地了,每叫一個人,要是那人答的不好,他必然要叫重嵐起來重新答過,再把那人狠訓一番。

    她被十幾道含著怒火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好容易熬到午休,提了書包匆匆就迴晏和院子裏,她在飯桌上拉著晏和的袖子告狀,沒想到他揚了揚眉:“你本來就該豔驚四座,好歹我也教了你幾日,也算是半個師傅,你若是寂寂無聞,豈不是也壞了我的名聲?”

    重嵐鬱憤地低頭繼續吃飯。

    同樣鬱憤的還有晏小胖,他迴去之後被晏三思院裏的秀姨娘一通數落:“你瞧瞧別人家的孩子,再瞧瞧你自

    己,整天正經學問不做,就知道吃!吃吃吃!倒還不如何家那個從鄉下來的,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不光是晏寧一個,在好幾個家長的嘴裏重嵐都成了最招人煩的別人家的孩子,於是幾個小男孩湊在一起商議,要給那個新來的一點顏色瞧瞧。

    下午照舊要上課,重嵐趁著課間握筆練字,晏家的幾個小子對視一眼,決心要嚇唬嚇唬這何家小弱雞,便在學堂裏耍起了功夫,晏寧獨占鼇頭,一人撂到好幾個,然後得意地道:“我當初跟咱們護院的武師學過幾手,你們想學迴頭來找我。”他說完就偷眼看著重嵐的反應,見她仍舊低頭練字,連眼皮子也沒抬,全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他心裏有點冒火,迴座位的時候故意撞了一下重嵐的桌子,她墨硯裏的墨汁立刻灑了出來,留的滿桌子都是,她皺眉輕聲道:“小心著些。”

    晏寧見她終於有了反應,心裏竊喜,用力一拍桌案,昂著肉嘟嘟的下巴:“不就是撞你一下,你想怎麽著?”

    重嵐知道對付熊孩子用什麽招最管用,一拍桌子就要起身:“我找先生去,看撞了人應該怎麽樣!”

    晏寧有點著慌,用力扯著她的胳膊:“你不準走,有種堂堂正正打贏我,告先生算什麽英雄好漢!”

    重嵐一口淩霄血差點吐出來,誰是好漢了!她一甩袖子正要掙開,晏寧怕她真告狀,便又加了把力道,這下可好,兩人都一頭栽在地上。

    幸好重嵐在上頭,有這麽大個肉墊子墊著也沒覺著疼,倒是晏寧覺著有點不對,他下意識地半抱著重嵐,發現她身形纖巧精致,跟哪兒都沉甸甸的男孩子都不一樣。

    他一下子沒了氣概,圓臉漲得通紅,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冒出一句:“你是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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