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初始階段,社會所能提供的物質條件不能滿足每一方的需求,這原本在情理當中,但由此帶來的利益分配機製過度扭曲的話,即便改革者所描繪的前景再美好,也無法贏得多數民眾的理解與支持。


    平心而論,清末新政的各項舉措不能說不重要,但推行新政的實際負擔在轉移給下層民眾的同時,好處卻大都為上層所得,那底層的百姓們就不免要把他們的憤怒發泄到所謂“新政”的學堂、警署、自治公所之上了。


    譬如清末各地屢屢發生的“毀學”事件,其原因無非是鄉民們看到新學堂並不能讓自己的子弟獲得教育的機會,而自己卻要承受因此帶來的捐稅,其憤怒之火便直接引向了各所新建的學堂。


    同時期,為反對舉辦新政而引發的新增捐稅,各地又屢屢發生搗毀官署及罷市之事,這些大大小小的“民變”事件,在清末十年中竟然達到兩千餘次,這無疑是很說明問題的。


    再就現在饑民聚集長沙等市鎮,民情洶洶一事來看,其中肯定有反清會黨的煽惑鼓動,但陳文強得出可能有人陰謀阻撓修路的結論,其實頗有些神經過敏。長沙的一些士紳借饑民會集而故意抬高糧價,積起民憤,針對的卻是岑春蓂,在布政使莊庚良的暗中指使下,發起的實質是一場“擁莊倒岑”運動。


    湖南巡撫岑春蓂的政治背景很深厚。其父親岑毓英做過雲貴總督,哥哥岑春煊做過兩廣總督,莊賡良卻沒有什麽政治背景。但莊為人比較圓滑、穩重。岑春蓂比較霸道,剛愎自用,莊和湖南本地紳士關係比較好,岑和士紳關係則勢同水火。


    岑、莊二人的官場爭鬥便愈發加劇了長沙及周邊地區的糧食緊張,糧價飛漲。一方麵是士紳囤積積奇,一方麵又官紳聯手,強烈反對岑春蓂開倉平糶。阻撓地方政府救濟災民。


    不管這次長沙糧荒、動亂在即是什麽原因,但愈演愈烈的情形確實將影響到鐵路的修築。畢竟要建設。要發展,就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環境。


    而自從陳文強在湖湘兩省的經營越來越大,有逐漸成為新的革命中心的趨勢後,修築粵漢鐵路便具有了極重要的政治、軍事作用。快修、快快修。北洋軍南下有蘆漢鐵路,革命軍由南向北也要有一條快速進兵的大動脈。新舊勢力在這中國腹心之地展開決戰,從而一定乾坤。


    每想到此,陳文強都覺得振奮,也感到時間的緊迫。為了這個宏大設想能夠成功,他更要把有可能阻礙他修鐵路的人或事一並掃除。


    …………


    修路雜活,一天兩頓飯,有飯有湯,男性青壯每天五角工錢。女性青壯每天三角錢,老弱兒童一角;不願領工錢者,可換以官價米糧……


    陳文強尚未到長沙。鐵路公司的告示已經在鐵路沿線的城鎮張貼出來。與正規築路的工程隊,待遇自然是不能比的。但按照告示上的官價,一角錢就能換一杯米,熬粥喝就已經會不餓死。


    而先於陳文強抵達長沙的是三百餘名鐵路巡警,說是巡警,裝備卻不亞於當時的新軍。更勝過地方巡防營。有此精明強悍的武裝坐鎮,又接到了陳文強的書信。岑春蓂腰杆硬挺,立刻宣布明日起開倉平糶,每人每天限糶一升米糧,若有大戶敢私購囤積者,官府嚴懲不貸。


    “誤會,誤會呀!”葉德輝打躬作揖,對著突然登門的鐵路巡警長沙局坐辦楊洪名連連解釋,“小民豈敢阻陳大人修路,豈敢哪!這個,這個,我等是對巡撫岑大人不滿,絕無絲毫觸犯陳大人之心。還望大人向陳大人說明,一定要說明白呀!”


    楊洪名用懷疑的眼神審視著葉德輝,陳文強已經發來電報,要他分別拜訪長沙的四大豪紳,既是說明,又是警告。隻是看這葉德輝的熊樣,似乎真的不是針對修路啊!


    “對了,對了,小民現在亦是憲政同誌會一員,與陳大人在政治抱負上是一樣的,一樣的。”葉德輝額頭冒汗,生怕陳文強再施辣手,他的老師王先謙的下場令他膽寒,抄沒家產、眷屬流放,整個便是家破人亡了。


    楊洪名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說道:“陳大人說了,若你們不阻修路,自不會虧待你們。你們囤積的米糧,陳大人願意比照官倉平糶的價格,多加三成加以收購。”


    三成嗎?葉德輝暗自咧嘴,現在米價已經由承時時的每石二、三千文上下,猛漲至每石四、五千文,翻了一倍,而陳文強隻提高三成,雖然也是賺,但卻是賺得少多了。


    “陳大人還說了。”楊洪名繼續說道:“若是迫於饑餓的民眾鋌而走險,別說是賺錢,就是你們的身家、性命恐怕也無保障。這一點,你們要想清楚。如果誰還為富不仁,不用陳大人懲治,也必有災民搶掠打砸。到時候,後悔晚矣!”


    這是要換招數兒了?葉德輝苦笑著連連點頭,說道:“請迴稟陳大人,陳大人的章程,小民完全照辦,願賣與陳大人三千石米糧。”


    “五千石吧!”楊洪名似笑非笑,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晃了晃,“你們的家底呀,這上麵寫得可是清清楚楚。你那幾家米店、碓坊明日便開始平糶售米吧,售出數量造冊報給陳大人,陳大人自會給你們補上那三成差價。”


    “是,小民全部照辦,全部照辦。”葉德輝點頭哈腰地將楊洪名送了出去。


    “老爺——”管家一直跟隨,卻不敢插話,現在得了空兒,疑慮地想張嘴詢問。


    “不要說了。咱們鬥不過姓陳的。”葉德輝沮喪地搖著頭,“若是觸怒了他,即便不給咱們扣上‘私通亂黨’的罪名。在暗地裏煽惑饑民搶掠破壞,再讓巡警衙丁縱容無視,也能讓咱們損失慘重。莫要忘了,這姓楊的以前便是會黨中人,幹這事很是拿手啊!”


    “嘿!”葉德輝忿恨地一跺腳,罵道:“都怪孔憲教和楊鞏,瞎喊什麽停修鐵路、辦學堂……這下好了。把姓陳的那個煞神給惹著了。誰不知道姓陳的玩命兒似的修鐵路,又心狠手辣。黑*白兩道都趟得開,手段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先前那些人家破人亡,難道還不長記性,真是蠢貨。蠢貨……”


    “那,那就半途而廢了?”管家看似有些不甘心。


    葉德輝搖頭歎息,無奈地說道:“這姓陳的既有總督大人支持,又與巡撫大人交好,還有湘省的立憲派,聽說朝廷還要給他升官晉爵。最重要的是他手下有兵有槍,與他正麵衝突,實屬不智啊!”


    想了想,葉德輝終是又長歎一聲。深知無法抗衡。而且,估計不僅是他,另外的豪紳恐怕也要低頭屈取。不會觸怒陳文強。


    ………….


    體製內的洋務能人,立憲派中堅;體製外的革命黨人,核心領導。


    對陳文強的定位或許會讓很多人感到迷惑,感到不解。但如果從陳文強的角度來看,卻並不是界限分明,或者說是非此即彼。不可融合。


    說到底,立憲派和革命黨的政治主張是相差不多的。都是要求愛新覺羅氏讓出權力或者下台滾蛋,改革製度,強大國家。而立憲派雖然比較軟弱,但在國內的勢力卻盤根錯節,深達民間基層,即便革命,當軍事行動轉換為政治運動時,也缺不了立憲派的合作與支持。


    再從強大國家這個目的來看,體製內的立憲派不僅有朝廷允許的話語權,還在發展工商上對國家建設大有貢獻。


    這個思路自然不同於同盟會偏激、狹隘的觀點,什麽“卑劣無恥,甘為人奴隸”,什麽“於光複之前而言實業救國,則所救為非我之國,所圖乃他族之強”。


    鐵路修成了,工廠建成了,人才培養了,鋼鐵產量上去了,科學技術發展了,這說到底是有利於國家、民族的好事。等到推翻滿清,這些實實在在的建設難道不是強國的資本?


    況且,陳文強看似在賣力地為朝廷,為地方官府興辦洋務,並且辦一個成一個。但在其中,他又挖了清廷多少牆角,掏空了多少清廷的資產,把多少實業轉成了為革命服務?


    就是這樣“吃裏爬外”,可憑借漢陽鐵廠的蒸蒸日上,及其它洋務的有聲有色,為國家和朝廷在洋人麵前爭得了榮譽,陳文強還是得到了朝廷的褒獎,慈禧還賞賜禦筆折扇、墨寶和玉如意、蟒袍。沒錯,這樣也行。


    對於這些別人夢寐以求,值得世代相傳的榮耀,陳文強雖然不是頂禮膜拜,卻也狐假虎威,拿著這些權威的象征,以無聲的宣示,更加順利地去達到自己的目標。


    當然,陳文強又一次托辭婉拒了朝廷的召見。戴著新花翎頭品頂戴,穿上蟒袍,以郵傳部侍郎的銜職開始巡視粵漢鐵路的工程情況。


    由武漢出發,陳文強沿著鐵路南下,邊走邊看。雖然工程進度已經不算慢了,但他卻依然不滿意,指示築路工程隊進行晝夜施工,以最大限度地提高築路速度。同時,仿效在湖南“以工代賑”的辦法,陳文強把發動沿線百姓也作為了提速的辦法之一。


    運一方石料,砸一方碎石,平整夯實一米路基……這些簡單的、不需什麽技術含量的工作都進行了劃分,製定了支付標準。陳文強又充分發揮鐵路公司這個“二政府”的角色,把告示張貼到沿線村鎮,號召並鼓勵百姓前來勞動賺錢。


    顯然,這種方式在當時是新鮮而獨創的,發動百姓,大幹齊幹,在曆史上也隻有抗戰時期和建國後的大躍進時期才出現。


    但相比之下,又有很大不同。比如抗戰時期二十多萬百姓搶修滇緬公路,那是政府命令、硬性征召。是以後方的老人、婦女和孩子為主的築路大軍,在九個月時間內用手指在雲嶺大地上摳出來。而陳文強靠的是金錢,根據的是百姓的普遍貧困。換句話說。他就是在變相地雇傭勞工,把簡單的工作從工程隊手中拿出來,轉包給工錢更少的普通勞力。


    所以,看似修路的人多了,而實際上,修路的投入反倒降低了。分工,還是分工。陳文強越來越熟悉這個辦法。專業工程隊領高薪,那就幹專業的工作;普通勞工按量付酬。就幹簡單的活兒。


    這當然不是陳文強隨便一看便能想出的辦法,定下的章程。而是在漢陽鐵廠、湖北槍炮廠等產業仿照德國管理辦法時得到的感悟。人多,勞動力價格低,這或許是中國發展工商實業最有優勢的因素了。理所當然地要發揮出來。


    各種措施布置下去,要見到效果就不是陳文強所能等下去見證的了。但在行至長沙北部的湘陰縣時,陳文強卻終於見到了全民修路這樣一個熱火朝天的場麵。


    成千上萬的饑民,嗯,已經算不上饑民,應該稱之為災民。青壯年、老人、婦女,甚至是孩子都加入了築路的行列。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隻築路大軍,這裏有各種各樣的人,穿著也是雜亂不一。為著同樣一個目的——活命的糧米而勞作。


    “大人,已經有數千饑民趕來修路,而且短時間內還會持續不斷。”總監工馬展才不無憂慮地向陳文強做著匯報。“說是幹一天活兒便給糧給錢,可這人太多,早上領了條子,晚上來交,誰知道他幹沒幹,幹了多少。實在是不好監管。”


    “多數人還是在盡力幹活的,倒是不必如此苛求。”陳文強停頓了一下。說道:“公司的考慮是讓饑民們緩一緩,有個恢複適應的過程。再過些日子,便把報酬提上去,改成按工作量給付工資。”


    “按照鄂省的章程?那就沒問題了。”在得到了陳文強的肯定迴答後,馬展才鬆了一口氣,按工作量給付報酬便少了很多麻煩,象現在這樣,不監工吧,怕人偷懶耍滑;監工吧,又怕饑民結夥反抗,需要投入相當數量的巡警作為武力威懾。


    “盡快把電線拉過來,好挑燈夜戰。”陳文強緩步走著,伸手指指點點,“工程隊的工作時間定為十小時,兩班倒,七天一休,然後輪換。別以為增加工作時間就能加快進度,人的體力是有限的,也有疲勞度,拖得過長,效率反倒低下。夥食呢,要保證質量,節省也不要從工人嘴裏摳……”


    馬展才和隨行的工程師用心記下,不得不感歎陳文強真有錢。


    有錢嘛,確實有,但都是借的、貸的,是每天要償還利息的。可最少二十年的還款期限對陳文來說還算不上緊迫,而他舍得投入,除了有中僑銀行的融資支持外,還是因為相信“時間就是金錢”這句名言。


    隻要鐵路修得又快又好,就會產生越來越大的吸金力量,募集到更多的入股資金,從而形成一個修路、集資,集資、修路的良性循環。


    陳文強的目光停留下來,那是一個背著孩子的婦女,衣衫破爛,頭發蓬亂著,正用一把領到的帶紅色號碼的小鐵錘砸著石頭,她的麵前已經有了一小堆碎石。但她是那樣瘦弱,露出的胳膊象是一根幹枯的樹枝。孩子在背上哭叫,婦女露出愁苦的神色,低聲哄著,手上還在繼續工作著。


    自己是有能辦無償賑濟饑民的,就象曾經在上海做的那樣,可現在卻在用微薄的報酬壓榨著他們那可憐的體力。


    孩子的哭聲刺痛了陳文強的心,他艱難地將目光轉開,停頓了片刻,沉聲說道:“開粥棚,對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孩子、病人,免費施粥。嗯,報酬也提一下,錢不變,米糧數目翻倍。”


    半晌的沉默之後,馬展才等人才出聲應喏。


    “給上海旅滬華人公會、輪船公司發電報,讓他們派人來開展移民工作。”陳文強轉頭對著杜月生吩咐道:“張貼告示,把移居瓊州的諸項政策廣而告之。”


    “是,大人。”杜月生點頭應著。


    鴉片戰爭後,列強入侵,海南島的移民狀態一方麵表現為大陸居民為避戰亂的繼續流入,另一方麵則是本島居民向海外南洋各國的流出和返迴。


    此時,全島許多小墟鎮相繼衰落,代之而起的是大市鎮,人口開始向大市鎮集中的地域轉移,海南人口城鎮化過程迅猛而又廣泛地展開。最明顯的是瓊山縣城,它曆代為瓊州府治,明清時代商務殷盛,海口開埠後,漸漸為海口所取代。到現在,人口將近四萬人,府城卻隻有一千五百餘家,充其量不過一萬人,僅及海口的五分之一。


    發展農墾,種植橡膠等熱帶作物,憑借海南島這個熱帶亞熱帶氣候和天然大溫室的自然環境,移民的生活是有保證的。隻要人口上去了,衰落的小墟鎮就能重煥新顏,工廠企業也能不斷擴大,把瓊州變成革命軍最可靠的糧食、武器等物資的供應基地。


    要改變的隻是人們關於“窮(瓊)”島的觀念啊!如果隻是因為這個坐而等死,那自己也就沒什麽好做的了。


    或許,這也是給自己找個心理安慰的理由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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