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腔俠氣,一身烈性,卻如龍困淺灘,無從施展,甚至要為五鬥米折腰。去潯溪女校任教,雖然說不上屈尊紆貴,但與秋瑾的初衷卻相距甚遠。


    再說眼前,看見的、聽到的不平不公,她竟然毫無辦法。拿錢資助,沒有;出手相幫,無力;倒不如個粗豪漢子,隻把興義堂的名頭一亮,便讓那老板退避而走,甚至還給這絕路的父女指出了生路。


    陳文強,是的,秋瑾知道這個名字,也知道他的成就。當革命激情燃燒時,她瞧不起這個甘心在滿清統治下搞什麽“科學救國”、“實業圖強”的人,甚至讚成同盟會中的革命幹將罵他們是“卑劣無恥,甘為人奴隸”。


    但現在,她隻能看著這個隻有十三歲的女孩在喘氣、咳血,在邁入鬼門關,卻無能為力;而那個“無恥”的“奴隸”卻因為發明的新藥,卻可能使這個女孩重獲新生。


    按照北辰所說“於光複之前而言此,則所救為非我之國,所圖乃他族之強”。那挽救成千上萬的生命,是不是也可以說成“所救非我國之民”?若說起實幹、行動,或許這興義堂和旅滬華人公會都比革命黨做得多吧?


    高談闊論卻一事無成,秋瑾愈發鄙視在東京的那些留學生。她買了些湯,給了叫老李的男人,看老李喂叫仙兒的女孩。隻有這樣的實際行動,或許能給她些許的心理安慰。但仙兒呷了幾口後又咳了起來。吐出一大塊帶著血的濃痰。


    “得給她退燒。”秋瑾恨自己不是醫生,隻能拿濕毛巾敷在姑娘的頭上。


    “我曉得。”老李重重地歎息,“都是在那個工廠累的。活兒很苦……”


    在繅絲廠裏,所有的孩子每天都要幹十二個小時,因為她們靈巧的小手適合幹那樣的工作。婦女們坐在她們對麵的板凳上,麵朝著她們。她們得站著,用柔軟的小手攪開蠶繭。繭子是泡在煮開的鍋裏的。她們找到絲頭後,就把它牽到對麵婦女的手裏,那邊把六根絲纏在一起。然後把它們繞到紗綻上,一個孩子為兩個婦女牽絲頭。


    “一扇窗戶也不開。因為蒸汽能使繭子變軟。監工心腸都很壞,他們扇小孩耳光,打婦女則用棍子……”老李越說越平緩,好象在說商店裏的擺設。而秋瑾則越聽越沉重。


    “旅滬華人公會很強大,上海拉黃包車的差不多都是公會的,他們背後是興義堂,台麵上還有洋鬼子律師。”老李沉思著說道:“隻是他們很霸道,剛才你也聽見了,仙兒的病他們可能會出錢請醫生來治,但治好後,仙兒就再不是我的女兒了。”


    “不是這麽個說法。”秋瑾搖了搖頭,解釋著剛才那大漢的言語。“仙兒還是你的女兒,但卻要為他們工作,你以後也不能把她賣給別人。”


    “還不是一樣。”老李執拗地說道:“我的閨女。我咋還作不了主?”說完,他懷疑地看了秋瑾一眼。


    秋瑾還想再說,卻見姚洪業急匆匆地走來,招唿著她進屋。


    “你要到瓊州?”聽了姚洪業的打算,秋瑾十分驚訝。


    姚洪業打開手中的報紙,給秋瑾看上麵的報道。“革命,革命。你看人家複興會,那才叫革命。空口白話,啥用沒有;有本事就學複興會,真刀真槍地跟朝廷幹。”


    秋瑾立刻被報道吸引住了,仔細閱讀著,不時微微點頭,臉上也現出了仰慕欽佩的神色。


    “我看哪,不如咱們大家都去瓊州。”姚洪業把桌上未及收起的聘書扔在一旁,“潯溪未必缺一個女教師,可是中國的革命,卻實在缺少有血性、肯實幹的革命者。結合著複興會的起事暴動,再仔細分析他們的宗旨,我倒覺得他們是務實真心,而不是大言慚慚,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要去瓊州參加起義,這我不反對。”秋瑾謹慎地說道:“可你我都不是複興會會員,到了那裏也未必會被接納。再者,去瓊州的路費怎麽辦?”


    “去了再說。”姚洪業將報紙翻了一頁,指著上麵的通告說道:“路費也容易解決,咱們報名去瓊州開發建設,作為移民,中僑墾殖公司委托旅滬華人公會全權代理移民事宜,可是連船票、帶吃喝,還有日後的安置都包了。你看這上麵,對於知識青年,人家還有更優惠的條件呢!不管怎樣,總比呆在這裏幹耗,等著衣食無著、生活困頓要強吧!”


    秋瑾粗略閱讀,已是明白過來,說道:“原來如此。這是中僑墾殖公司擔心瓊州萬寧的暴動起義影響到他們的移民工作,所以才登報說明,讓人寬心的。崖縣啊,離萬寧不是很遠吧?”


    “遠不遠的,反正都在瓊州。”姚洪業如此堅定,也實在是眼看著生活無著,去瓊州好歹是個路子,“就算複興會眼界高,瞧不上我這個廢物,當個小兵,扛槍拚命總可以吧?再說,複興會的入會要求也不算嚴苛啊,都怪咱們在東京眼高手低,覺得人家反滿不夠堅決,革命不夠徹底。其實你看看,滿酋鐵良是人家殺的吧,史堅如的仇是人家給報的吧,起事暴動、攻取萬寧也是人家幹的吧?可咱們呢,同盟會呢,光是嘴上功夫。哼哼。”


    秋瑾皺起了眉頭,她是“大舉報複”滿人的支持者,對於複興會的“五族共和”並不讚同。但複興會做出的成績是紮紮實實的,容不得置疑。


    “複興會的紀律很嚴格,當初確實有些反感,但現在想來,也未嚐沒有道理。要是各行其是,那還是個堅強團體嗎?”姚洪業繼續說道:“起碼人家內部團結。不內訌紛爭。再說‘殺盡滿人’、‘大舉報複’,細細想來,我看倒象是氣話。婦孺老幼在你麵前任砍任殺。我不信你能下得去手?反正我就是這麽想的,不管你們怎樣,我是一定要去瓊州。”


    姚洪業在曆史上憤然迴國後,或因生活困頓、四處告借而苦於無門,或因感懷清廷吏治日壞,鬱憤交集,遂留下絕命詞千言。投黃浦江而死。複興會在瓊州率先起義,張起反清反*大旗;同時以旅滬華人公會為主導。又一直向瓊州移民,這兩件事情加在一起,終於改變了姚洪業的生命軌跡。


    “既然你這麽堅決,我也不好攔你……”秋瑾聽著姚洪業的說辭。並不陌生,都是長期以來複興會的宣傳,知道他已經被複興會影響,攔阻不得。


    外麵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歸國的留學生陳鏡清引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是未生兄。”陳鏡清迫不及待地作著介紹,“競雄,劍生,咱們辦學的事情有著落了,未生兄肯出資相助。”


    “兄弟龔寶銓。也曾在日本留過學。”龔寶銓拱手打著招唿,笑道:“鑒湖女俠,久仰大名;劍生兄。亦是早已仰慕啊!”


    因《取締清國留學生規程》而歸國的留日學生不在少數,而大批留日學生返抵上海,卻沒有著落。秋瑾等人各方奔走,募集經費,想辦起一所學校,卻屢屢碰壁。現在龔寶銓突然出現。並且慷慨解囊,驚喜之餘。倒也讓人有些懷疑他的用心。


    “德華理工大學,由中德合資開辦,校址初議將設在瓊州崖縣,並聘請德國教師,講授理化課程;上海公學,暫定為大學班、中學班、師範速成班、理化專修班,校址暫定在滬西。如果不願繼續學習深造,亦可通過旅滬華人公會尋找力所能及之工作。”龔寶銓笑眯眯地侃侃而談,“章程已經定妥,明日便要見報。不光是歸國的留日學生,國內有誌求學者皆可報名,隻要條件合格,這食宿和諸般花費若有困難,都可以予以照顧。”


    嗯,人家這是安排好了,就是來通知一聲,可不是來聘請,或者有求而來的。也就是說,德華理工大學,上海公學,都是人家的主導,誰讓人家財大氣粗呢!


    “鑒湖女俠,劍生兄,還有鏡清兄,如果三位願意,兄弟便可作主,邀請三位作學生幹事。”龔寶銓笑得很暢快,倒不是為了能招攬這三人,而是為瓊州的起事感到激動和興奮。


    “瓊州崖縣?”姚洪業眼睛一亮,很幹脆地說道:“那我去德華理工大學,隻是我的德語——”


    “要在國內選拔德語精通者恐怕很難。”龔寶銓寬慰道:“所以,德華理工大學是配翻譯的,但隻有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如果不能勤奮學習,嗬嗬。”


    “我明白了,就是德華大學了。”姚洪業很堅決地點了點頭。


    秋瑾仔細打量龔寶銓,試探著問道:“閣下在東京是不是參加過軍國民教育會,與楊篤生很熟識吧?”


    龔寶銓嗬嗬一笑,並沒有直接迴答問題,“往事無須再提,今日造訪便隻為結交諸位俊傑,商洽辦學安置歸國留學生之事。時間寶貴,諸位也不想蹉跎歲月吧?”


    “旅滬華人公會,行事好霸道啊!”秋瑾微露不滿之意,“要救人便救,又何必諸多條件,豈不是乘人之危?”


    龔寶銓不解其意,聽了秋瑾所說的事情,沉吟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把自己女兒送進那樣的工廠,做父親是什麽心理?如果能治好,你能擔保這個做父親的不會再讓她去做工賺錢?或者把她賣掉?旅滬華人公會所提的條件,從另一方麵來看,難道不是對這個女孩的保護?”


    “如果因為加設的條件而使這個女孩死亡,你們就不感到愧疚嗎?”秋瑾反問道。


    龔寶銓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世道就是如此,什麽時候都有人需要幫助。做個形象的比喻,那就是在一個水塘中,處處有人落水,水麵上伸出來的,是無數隻求救的手。如果一個一個去救,不僅救不出幾個人,自己也會累得跌入水中,淹死了事。最徹底的辦法莫過於把水排幹,水幹了,所有人就都得救了。但在水幹之前,那一隻隻求救的手,那一聲聲絕望的唿聲,難道不在譴責我們的良心?你這喪盡天良的東西,你怎麽能這麽狠的下心腸,見死不救啊你?”


    屋內一下子陷入了寂靜,都在思考龔寶銓這充滿哲理,又有些冷酷無情的話。


    龔寶銓幽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旅滬華人公會在盡自己的所能,能救一個便救一個,但也絕不因此而累得精疲力竭有淹死的危險。你們知道已經有多少在上海衣食無著的貧困人家被移民到了瓊州?你們知道旅滬華人公會每年支出多少錢來救濟災民?所有這些,你們都不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經營著這樣一個機構所要付出的艱辛。”


    “書生啊,我以前也和你們一樣,想事情想得簡單,覺得自己很厲害,直到——”龔寶銓發著感慨,有些意識到自己說得過多了,忙收住話頭,停頓了一下,自失地一笑,“既然鑒湖女俠對此耿耿於懷,那我就多管一管,這就迴去派人把那個女孩送到醫院去。至於能不能救,我可不敢打保票。”


    “能如此,也要多謝你的幫助。”秋瑾鬆了一口氣,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悲劇如果能有個好的結果,她的不安和愧疚也就不那麽厲害了。


    “那就先這樣。”龔寶銓拱了拱手,說道:“明天晚上六點,旅滬華人公會有個歡迎會,我與鏡清兄已經說過,還請諸位能賞光前往。”


    “旅滬華人公會與興義堂關係緊密,興義堂又是江湖幫派,交遊廣闊,與複興會的人也不陌生吧?”姚洪業突然開口問道。


    龔寶銓略微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複興會重點在海外發展,國內嘛,倒是不清楚。而且,那個組織相當嚴密,恐怕不是外人能夠輕易獲悉內情的。嗯,兄弟先告辭了,有什麽困難,盡可去公會找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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