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療養院。


    說它是個養老院也可以,因為很多退休幹部都在這裏養老。


    西山療養院依山傍水,在墨城唯一的一處5a級風景區內,其內的中式陳設布局也頗為講究,與周圍風景相得益彰。


    看到這麽一座療養院,你就會明白:我國養老問題解決了沒有不知道,但幹部養老是肯定已經解決了。


    讓一部分人先老得起,全世界通用的規則。


    其實最開始建成的時候,西山療養院並不像如今這麽氣派,但在當年也絕對算是高檔了。


    後來市裏為了評這個5a級景區,還曾經專門就療養院問題開過會。


    留著吧,影響景區評級,拆了,小半個前市領導班子都在裏頭住著,拆個院子事兒小,安置這幫人麻煩可大了。


    誰都不願意麻煩,大夥一商量,幹脆翻新擴建一下,搞個配得上5a景區的養老院不就得了。


    這本也沒什麽問題,可偏偏又趕上上頭政策緊縮,不許政府單位大搞麵子工程。


    好在墨城不同別處,畢竟就在帝都邊上,消息靈通,有點什麽風吹草動,總能提前得到消息,因此當初建療養院時,政府頗有先見之明,背地裏是政府自個兒的一畝三分地,明麵上卻是個正規的市政規劃項目。


    閆家不是沒打過建設療養院的主意,可盤根錯節的關係太多,野狗環伺,任誰都有分肉的心思。


    閆父一看情況太複雜,不可控風險太多,便沒了念想。


    果不其然,療養院是翻新重建得不錯,可當年包下工程的地產公司硬是被拖欠工錢拖垮了。


    如今走進這家設施先進的療養院,閆思弦隻覺得是一個巨大的前車之鑒。


    療養院內的工作人員已經通知了楚梅有人來探訪,兩人穿過療養院的第一棟樓,便看到楚梅坐在院裏的石凳上。


    她穿著病號服,人很白,看不出是女孩子純粹的膚白,還是帶著點病態的白。


    天轉涼,所以她披了一條鮮紅的毛線披肩,這更加顯得她白,整張臉都沒有血色,像個瓷娃娃。


    不過,除了白,楚梅的長相實在不能用好看來形容,甚至,要不是一白遮百醜,她可就真要被歸到醜的那一類裏麵了。


    楚梅一直在朝著兩人出現的方向張望,顯然是專門在等他們。


    看到吳端,她甜甜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那神情竟有種妹妹期盼外地讀大學的哥哥假期迴家的感覺。


    這份情誼閆思弦就無福消受了,自打見到楚梅,閆思弦便深深感覺到,這妹子眼裏隻有吳端一個人,自個兒完全就是空氣。


    吳端也沒覺得別扭,大大方方地衝楚梅笑,又打招唿道:“聽說你病情好轉了許多。”


    楚梅點頭,拿起石凳上的坐墊道:“這兒涼,走吧,咱們去屋裏說話。”


    看起來,她與剛從亞聖書院出來那會兒的精神狀態,大不相同,至少此刻是跟正常人別無二致的。


    吳端慢了半步跟著楚梅,悄悄打量著她。


    閆思弦則落後吳端一步半,打量著兩人。


    楚梅感慨道:“那會兒隻有你來看我。”


    這讓吳端十分不好意思,他趕緊道:“應該多去看看你的。”


    楚梅搖頭,“我知道,你肯定特忙。”


    吳端趕緊順著台階下來,換話題道:“你後來出院,我找過,醫院方麵也不知道你搬哪兒去了。”


    楚梅笑的十分善解人意,“你現在不是又來了嗎,我很開心。”


    她開心,吳端便跟著傻樂。


    楚梅又道:“你看我現在已經好了,大夫說我情況特別穩定,我都一年多沒犯過病了。”


    “這是好事。”吳端由衷為她高興。


    楚梅卻露出了擔憂之色,“我還總是害怕呢,怕你是被我嚇著了,不敢來看我了,我那會兒病了,會發瘋,嚇著你了吧?”


    自此,閆思弦算是看出來了,這楚梅對吳端好像有那麽點……念念不忘的意思。


    吳端也不知是感覺遲鈍,還是故意裝傻,連連搖頭接話道:“哪兒能呢,你想多了,我們刑警啥沒見過,哪兒能被你給嚇住了。”


    很好,這個迴答很直男,簡直注孤生,閆思弦差點忍不住吐槽。


    楚梅卻並不在意,反而還開心道:“那可太好了!”


    接著,她又絮絮叨叨道:“以前的事,好多我都記不清了,就記得你來看過我。


    我媽也叨念,說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你還給過我們錢,還說……”


    楚梅像是被觸及了傷心事,停頓一下咬了咬嘴唇,繼續道:“還說當時想打官司,所有人都勸我們省省吧,別把事兒鬧大,隻有你真心幫我們。”


    吳端心知自己有心無力,並沒有幫上什麽忙,尷尬地摸摸了摸鼻子,又轉移話題道:“對了,你媽呢?她身體怎麽樣?”


    “我媽還是在這兒當護工,一切都好。”


    吳端又想到,憑這母女倆的經濟收入,應該不足以支付這家療養院的費用,便又問道:“經濟上有困難嗎?”


    楚梅搖頭。


    吳端怕她是難以啟齒,補充道:“有什麽困難你就說,能幫忙的我肯定盡量。”


    “真的還好,”楚梅道:“我能住這兒,還是托了我媽的福。


    我媽以前在精神病院做護工,護理過一個重度抑鬱症的人,大概……比你還大幾歲吧,那人的爸爸是個挺大的領導呢。


    他看我媽把他兒子照顧得不錯,把兒子轉到這個療養院的時候,給我媽開了挺高的工資,問我媽願不願意一塊過來,繼續照顧他兒子。


    我媽就說了我的情況,說是工資低點也無所謂,能把我帶在身邊就行。


    那個大領導就把我也安排到這兒來了,這一來都好幾年了。”


    沒想到楚梅母女還有這樣一番際遇,也算是得了好人幫襯,有了個相對穩定的安身之處,吳端覺得很好。


    三人進了楚梅的病房。


    療養院裏的病房均是單人間,房間內有獨立的衛生間和浴室,與其說是病房,倒更像是酒店房間。


    楚梅的房間裏,除了她的病床,還有一個建議行軍床,看來母女倆有時候都住在這裏。


    楚梅自己坐在病床床沿上,拍了拍身旁空著的床沿,又指了一下屋裏僅有的一把椅子,示意兩人也坐。


    閆思弦搶先坐在了椅子上,吳端便挨著楚梅坐在了床沿上。


    落座後,一直沉默的閆思弦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


    他用盡量舒緩輕柔的語氣道:“想過迴歸社會嗎?——我不是說你這樣不好啊,你要是喜歡當然也沒有問題,不過就是……不太容易交到朋友。”


    楚梅歪著頭想了想,“為什麽交朋友呢?”


    這還真是個哲學問題,閆思弦看了吳端一眼,那意思還是你問吧。


    吳端指著閆思弦道:“你還記得他嗎?”


    其實楚梅的目光一直在吳端臉上,即便閆思弦剛剛開口說話,也並未受到眷顧。吳端問了,楚梅才看向閆思弦。


    一看向閆思弦,她便有點怯怯的——就是那種麵對陌生人時的膽怯,身子還向吳端那邊挪了挪。


    吳端便柔聲安慰道:“他是和我一起去亞聖書院救你的人啊。”


    楚梅的病似乎真的好了很多,吳端一開始還擔心,聽到亞聖書院幾個字,她會不會有什麽過激反應。


    並沒有。


    楚梅隻是在思索有沒有見過閆思弦。


    最終,她搖了搖頭。


    這也正常,畢竟閆思弦隻是在亞聖書院與楚梅有個一麵之緣,而那時候楚梅瘋得相當嚴重。


    吳端又道:“那張雅蘭你還記得吧?——你好好想想,她也在亞聖書院,和你一塊吃過苦,好多人都說你們倆關係最好。”


    楚梅還是一副迷茫的樣子。


    吳端隻好又道:“你在四醫院的時候,有病友看見過張亞來去看望你。”


    這迴,似乎是為了讓吳端滿意,楚梅便改口道:“那……好像有吧?……我……我真的記不清了。


    他們跟我說……那段經曆不好,忘了對我有好處……”


    這一點閆思弦是懂的,為了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有時候會采用一些比較極端的措施,比如在藥物控製得當的情況下,逐漸影響患者的記憶力,使得患者忘記或者盡量模糊受傷的情景。


    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記性太好,總記著那些令他們痛苦的事兒。這種忘卻治療法,倒是能從根源上解決一些問題。


    當然,如此操作也有一些副作用,接受這種治療的患者雖然能夠淡化痛苦,減輕躁狂、抑鬱現象,記憶力也會大幅度衰退,輕則像是老年癡呆,重則呆呆傻傻渾渾噩噩,行為能力大幅度減弱。


    像楚梅這樣,算是副作用控製得相對比較好的。


    兩人一時無從判斷楚梅是否撒謊了,正想再問點什麽,楚梅的母親迴來了。


    7年前她便已經受了太大打擊,人一下子衰老下來,反倒這幾年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讓她沒有太大變化。


    她一眼便認出了吳端,瞬間臉上滿是久別重逢的欣喜。


    “好久不見了。”


    吳端也迴應道:“好久不見。”


    女人又招唿兩人重新坐下,並從床頭櫃裏拿出一次性杯子來,招唿兩人喝水。


    這一點,與媽媽相比,楚梅倒真的十分缺乏與人打交道的經驗。


    女人又問吳端道:“那你……怎麽會到這兒來?是不是當年的案子……”


    她沒有說完,似乎害怕吳端的答案會再讓她失望。她已失望了太多次。


    沒想到,這次吳端卻正麵迴答道:“的確跟當年的案子有關。”


    “哦?”


    吳端拿出張雅蘭的照片,遞給女人,“麻煩您看一下,這個姑娘您有印象嗎?”


    女人接過來看了兩眼,便點頭道:“我記得她開看過我們梅梅。”


    “您能詳細說說嗎?”


    “詳細啊……詳細的我也不知道啊,我那會兒在四醫院當護工,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哪兒顧得上那些啊。


    這姑娘大概來過兩三次吧,我才發現,她說自個兒是梅梅的同學——我就不記得梅梅有這號兒同學。


    你是不知道啊,那陣子正是我們梅梅治療的關鍵時刻,大夫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再提亞聖書院的事兒了,我就怕啊……怕這個姑娘跟亞聖書院有什麽關係。


    我就沒忍住,跟她說了幾句重話,讓她以後千萬別來找我們梅梅了,再讓我看見她來,就不客氣了。


    那以後,她就再沒來過。”


    “那……”吳端問道:“照片上這姑娘都跟楚梅說過些什麽,您知道嗎?”


    “那我可不清楚……不過,說啥應該都沒用吧,梅梅那陣子藥物治療,神誌不太清楚,我前一天跟她說的話,她二天就不記得了,所以……”


    女人露出一個“你們懂的”的眼神。


    吳端點點頭,和閆思弦對視一眼。


    閆思弦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意思是他也沒什麽好的切入點詢問了。


    吳端又對女人道:“那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楚梅這麽年輕,總不能一直待在療養院裏吧,就算現在有您,那以後呢。”


    女人歎了口氣,最終也隻說了一句:“我們這種人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道不盡母女倆的淒苦。


    吳端深知在這樣的苦難麵前,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本想留點錢給這母女倆,轉念想到楚梅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這麽做不知會不會讓她覺得難堪,手已經伸進了口袋,終究沒將錢包掏出來。


    吳端起身往門口走,邊走邊道:“那就不打擾梅梅了,這次隻當認個路,有但凡有空我就來看你,行嗎?”


    楚梅滿臉不舍,卻隻是懂事地問道:“真的嗎?”


    “當然。”


    閆思弦見縫插針地遞給楚梅的母親一張名片,並道:“我們公司最近也投資了一個叫北極星的項目,說白了就是建療養院,所以……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請務必聯係我。”


    閆思弦暗暗留意著聽到“北極星”三個字後楚梅母女的反應。


    兩人倒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楚梅依舊隻知道盯著吳端看,她的母親接過名片,道了謝。


    看來,他們並不清楚北極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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