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思弦很少有失態的時候,確切地說,連情緒失控都很少有,況且是在嫌疑人麵前。


    畢竟受過專業訓練,閆思弦自認為臉上那張麵具已經長進了肉裏,在嫌疑人麵前,他的所有情緒都是事先在心中謀劃好的,最有利於審訊工作的。


    這迴,他差點沒繃住。


    在詫異和惶恐自眼中泄露的瞬間,閆思弦本能地垂了一下眼簾,如同思考,下一秒抬眼時,已平靜了下來。


    因此,熊思超並未注意到他的情緒波動。


    自說自話一般,熊思超繼續道:“那天吃飯,老吳跟我介紹你的時候,我還想著這下可好了,你跟老吳認識就更好辦事了,雙重保險啊……”


    閆思弦後背已經布滿了一層冷汗。


    他明白了為何熊思超跟他交代犯罪過程交代得如此利索,原來熊思超將他當成自己人了。


    那麽反過來想想,兇手會不會早就算到這一步了呢?


    提及自己的目的是什麽呢?還有,那些人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呢?


    以及,就算是瘋子團夥犯罪,就算張雅蘭為了複仇,曾經是瘋子團夥的一員,現在她已經死了,這個團夥為什麽還要針對自己呢?


    閆思弦的大腦有片刻宕機,大腦重新開始運轉後,他問出了第一個問題:“是那個男人跟你提起我的?”


    “是啊。”


    “你老婆呢?李潔玉有沒有提過我?”


    “沒,從頭到尾,隻有那個男人跟我提起你一次——嗨,我總共也就見過那男的一迴啊。”


    “他是怎麽說的?”閆思弦緊盯著熊思超的眼睛道:“我需要你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他的話來。”


    “好……好……我想想……你讓我想想……”


    像是畏懼閆思弦的盯視,熊思超低下了頭。


    “那個……他說事已經幹到這一步了,我妹必須死……但他可以給我妹留個全屍體……”


    閆思弦覺得好笑,這都什麽年代了,好歹熊思超也受過不錯的教育。


    全屍?這種糊弄死人的話,竟然能把他糊弄過去,可見為了擺脫精神失常的妻子,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交出親妹妹的性命。


    不過此刻閆思弦已經顧不上鄙視眼前的人了,熊思超的迴答驢唇不對馬嘴,閆思弦隻好提醒道:“我,他提到我的部分。”


    “哦哦哦,你……呃,你得話……就是說到時候一個叫閆思弦的警察會照顧我,不讓我出事……”


    “具體點!”閆思弦伸了伸手,想要拍桌子,怕影響對方情緒,便隻好在空中虛抓一下,又縮迴了手。


    “我我我……”熊思超都快哭了,“他當時也沒跟我說清楚啊……我是真……”


    閆思弦長歎一口氣。


    他明白了,那個時候熊思超一心掂量著妹妹的死究竟能不能給他帶來實際的好處,究竟值不值得,因此可能根本沒在意關於閆思弦那部分的談話內容。


    “哦,對了,”熊思超突然道:“他說跟你是老相識了!還有有個……好像是什麽組織向你問好……”


    “組織?”


    “對對對,是組織……說組織名字了沒啊?好像沒吧,就隻說組織向你問好……別的我真不知道啊……”


    審訊又持續了足足半小時,對閆思弦來說,是破天荒了。


    通常他都是迅速撕開對方防線,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口供,很少在審訊環節拖延時間。


    從審訊室出來時,在外旁聽的馮笑香與他對視了一眼。


    馮笑香道:“我把其餘旁聽的人都支開了。”


    閆思弦點頭,“謝謝,你可幫我省去了不少麻煩。”


    思忖片刻,閆思弦又道:“你應該知道的的吧?瘋子團夥的事,上頭想方設法要壓下來,這還沒消停兩天呢,他們自己就要來作死,指名道姓跟我杠,好啊,那就看看胳膊能不能擰過大腿。”


    馮笑香揭穿道:“說得好像他們不主動犯事,你就能放過他們似的。”


    閆思弦聳聳肩,不做迴答。


    沉默片刻,他又道:“這件事先保密吧,別讓任何人知道,尤其趙局他們那些領導。”


    馮笑香似乎早就料到了閆思弦的決定,答應道:“那這次的結案報告,我來寫吧,就按照普通家庭糾紛導致的雇兇殺人。


    主犯在逃,從犯熊思超,李潔玉均已落網,林嵐雖然給他們提供了犯罪場所,但沒有證據證明她有參與作案的主觀故意性,不抓她。


    我再在追逃網上掛張通緝令,把那神秘男人的相片掛出來,把戲做足了。”


    閆思弦猶豫了一下,最終應道:“行,就這麽辦,先結案,我們得先躲到陰處,蟄伏下來,再跟那幫瘋子鬥。”


    “行是行,就是……吳隊那兒你打算怎麽辦?告訴他嗎?”


    “當然,沒有任何瞞著他的理由,隻是對結案這件事,他可能會持不同的態度,我知道他對懸案深惡痛絕。”


    “那是你的事,搞定他。”馮笑香十分高冷地丟下一句話。


    閆思弦:剛剛發生了什麽?……我做為副隊的尊嚴怎麽突然不見了……


    丟下這句話,馮笑香本是轉身就要走,可惜高冷沒能維持住。


    因為她看到傳達室的文員刑警正朝她走來,手裏還捧著一束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玫瑰花。


    “笑笑,那公子哥又來給你送花了,沒辦法,那小子就是個磨王,趕都趕不走……”


    馮笑香一手接過花,一手捂住額頭。


    原地爆炸,還是原地消失?


    這是個問題。


    隻可惜,這兩樣技能馮笑香一個都沒掌握。


    此刻,隻有一個詞能形容她的表情:emmmmm……


    閆思弦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他亢奮啊,他激動啊。終於被他逮到黃心蘿莉的弱點了,可以反擊一雪前恥了!


    然而下一秒,局勢就發生了逆轉。


    傳達室的文員刑警目光在閆思弦臉上停頓了片刻,略一遲疑,又道:“別說嘿,給你送花那人跟閆哥長得還有點像呢……誒?都是富二代,你們不會是親戚吧?”


    親戚吧?


    戚吧?


    吧?


    ……


    “握草!”閆思弦突然罵了一句,他轉向馮笑香道:“那小子纏上你了?”


    馮笑香默默點頭。


    閆思弦大罵:“沒人性啊!蘿莉也下手!奶奶的我都沒敢下手!”


    當然了,最後一句閆思弦隻是在心中默念。


    他一把將馮笑香拽迴辦公室,關門,問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那堂弟就是一衣冠禽獸,離他遠點,需要跟他打照麵的事兒,都讓男刑警去幹。”


    馮笑香無奈道:“哪兒有這麽說自己兄弟的,我以為……你誇張了……”


    “握草我已經說得很保守了好嗎……哎哎!你不知道那貨的腦迴路,媽的看著女警察這貨心裏想的絕對是角色扮演。”


    “哦。”


    馮笑香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閆思弦透過辦公室窗戶向外看了一眼。


    “車在市局門口,人還沒走呢,走吧,我幫你解決這麻煩。”


    “哦。”馮笑香老老實實跟在閆思弦身後。


    閆思弦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四醫院你查得怎麽樣了?監控能看出什麽嗎?”


    馮笑香搖頭,“因為是精神病院,監控保留得倒是很完整,粗略過了一遍,沒發現那個畫像中的人。


    監控視頻太多,李潔玉前前後後住了一個多月的院,這些監控視頻都要看完,是個大工程,圖偵那邊已經在加班加點地篩查了。”


    說著話,兩人到了市局門口。


    一個樣貌跟閆思弦有七分像的年輕男孩靠在一輛跑車前,看著手機。


    閆思弦和馮笑香剛一出現在他的視線邊緣,他便立即收起手機,熱情地道:“哥!”


    “哎。”


    閆思弦答應的時候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兩人如國家領導人見麵一般——十分和諧。


    下一刻,他突然環上了馮笑香的腰。


    “看什麽呢,喊嫂子。”閆思弦道。


    堂弟臉上的表情一點兒都沒僵硬,順勢就喊了一句“嫂子”。


    馮笑香隻覺得渾身僵硬,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


    或許是兩人身高方麵差得太多,閆思弦這個摟腰的動作十分別扭,幹脆收迴手來,在馮笑香頭上揉了一把。


    “那……我先迴去了。”堂弟還真是特別乖巧懂事。


    超跑絕塵而去。


    閆思弦道:“他不會再騷擾你了。”


    “萬一他不信呢?”


    “不需要他信,他隻要知道我的態度就行了。”


    也不知怎的,閆思弦又伸手在馮笑香頭上揉了一把,十分紳士道:“趕緊迴家吧,我今兒有事,不然應該送你的。”


    半小時後,醫院。


    吳端又掛上了吊瓶,正睡著覺,頭痛得太厲害,除了睡覺他什麽都不想幹。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助理小聲溝通了幾句,得知吳端已經做了全身檢查,沒什麽毛病,閆思弦放下心來。


    助理離開後,他悄悄進了病房。


    不知是因為心有靈犀,還是吳端已經睡足了。


    閆思弦剛進門,他便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看到門口的閆思弦,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以為是睡迷糊了,又使勁眨了幾下眼睛。


    閆思弦輕聲道:“是我,啥也別管,接著睡。”


    然後,他便伸手去探吳端的額頭。


    吳端顯然不習慣,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


    閆思弦道:“別動。”


    吳端便又僵住不敢動。


    “好像溫度降下來一點。”閆思弦道:“你覺得怎麽樣?哪兒不舒服嗎?”


    吳端用一條胳膊撐起上半身,看了一眼床頭櫃。


    閆思弦立即擰開了床頭櫃上的保溫杯,遞給吳端,裏麵是助理準備好的溫水。


    吳端知道直接開口肯定是破音,待灌下去一杯水後,才問道:“小賴發現什麽關鍵證據了?案子有進展嗎?”


    “你聽到了啊?”閆思弦苦笑。


    “他那個大嗓門,整個一層樓的人都聽見了吧。”


    吳端的話多了一些,看來喉嚨沒那麽疼了。


    閆思弦看到他的輸液管裏有個氣泡,伸手去彈那輸液管,直至將氣泡彈到滴漏裏去,才撒了手。


    他一邊彈,一邊道:“我覺得你現在這情況,還是先安心養兩,案子又跑不了,等你病好了我詳細跟你說。”


    吳端道:“我就問一個事——跟瘋子團夥有關係嗎?”


    閆思弦反問:“如果有關係,你打算怎麽辦?”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幫吳端把枕頭豎起來,讓他坐的時候能靠一靠。


    吳端又縮了縮脖子,“握草你別這樣,糙老爺們兒幹什麽啊。”


    閆思弦瞪了他一眼,“不,你是糙老爺們兒,我是精致的豬豬男孩。”


    說完這話,不等吳端吐槽,閆思弦先做出了嘔吐狀,“不行了受不了了,我被自己惡心到了,我特麽的……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趕緊關上。”


    “好的吳隊。”


    吳端繼續道:“你少跟我這兒打太極,有事說事。”


    見吳端精神頭確實不錯,閆思弦便將今天的調查結果以及接下來的打算和盤托出。


    吳端靜靜聽他說,始終沒有表態,隻是在閆思弦說出想要先做結案處理時皺了下眉。


    “結案……也不是不行,”吳端道:“可我們眼下一點關於那男人的線索都沒有,真結案了,上哪兒找人去?顯然那個男人是串連起整件事的關鍵,而關於他的信息,我們隻有一張畫像。”


    “這次可能要讓你失望了,”閆思弦道:“眼下,我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這可不像你。”吳端道。


    閆思弦隻有苦笑的份兒。


    吳端繼續道:“一個婦女跟你撒潑,你解決不了,就大老遠把人帶迴市局……還有你審訊她時候——她叫什麽來著?鍾意,對吧?”


    吳端揉了下一側太陽穴,似乎這樣的思考又引得他頭疼了。


    閆思弦趕緊答道:“是是是,叫鍾意。”


    “……你審鍾意的時候,我是燒得迷迷糊糊,但也讓笑笑接內線聽了幾句……”


    閆思弦心中暗道一聲“不好”,見吳端臉上還是沒什麽情緒,便按捺下解釋的衝動。


    “……你膽子可夠大的,什麽話都敢說,她女兒做為精神病人不用負刑事責任?向熊家複仇,把熊思超拉下水?……


    你知不知道,就憑這些話你就該停職。


    法律不是開玩笑的,誘供啊!誰都保不了你。”


    閆思弦悶悶地“嗯”了一聲,此刻他根本不敢跟吳端爭論。


    吳端咳了一陣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都紅了。


    止住咳嗽,他將保溫杯裏餘下的半杯水喝完,閆思弦趕緊起身又給他倒了半杯開水,兌上一半礦泉水,讓溫度適中。


    吳端喘勻了氣,總結道:“唿唿——不行。”


    “什麽不行?”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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