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秦殊衝進洗手間，在洗手池擰開了水龍頭，鞠一捧冷水撲在臉上。</p>
涼意入骨，他腦子裏麵清明一些，粗喘著氣，眼眶有些發紅。</p>
幾秒之前貼著她唇的觸感還在，隻是輕輕地挨了那麽一下，他的心卻像是快要跳出胸腔來了，錯了，全都亂了！</p>
他又用冷水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清醒一些，那種自我厭惡的感覺卻在心底不斷的翻湧，有些惡心。</p>
他，惡心他自己。</p>
她是睡著的，她不知情，如果她醒著，才不會讓他那麽肆無忌憚地碰她，他都知道的，陸仲顏那麽討厭他，對著他很久都沒有什麽好臉色，而他呢，這些年來，多少午夜夢迴的時候，他卻在想象她可以乖順地躺在自己懷裏的情景</p>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變態。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不記得了，隻是這些年來，在他那些瑰麗色的夢境裏麵，除了她就沒有過別的女人。</p>
是啊，女人，他的小女孩，已經變成女人了。</p>
</p>
陸仲顏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點鍾，想起今天的大堆工作，她慘叫一聲下了床，身上一層虛汗，燒已經完全退了，她隨手抓了兩件衣服，剛出臥室門就嚇了一跳。</p>
要不是從自己臥室出來，她會以為自己走錯房間了。</p>
客廳裏麵已經收拾的規規整整的，地板，桌子，櫃子</p>
全都擦的一塵不染的。</p>
她想起來了，秦殊來了，可看這樣子，他不僅是來了，應該還沒走，她環視四周沒見人，隱約聽見廚房傳來一些聲響。</p>
她走過去，在廚房看到秦殊。</p>
他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真是絕無僅有，袖子挽起來，看見她，表情淡淡的沒什麽變化，盛了一碗蔬菜粥，端到她眼底。</p>
粥是剛剛煮的，還散著白騰騰的熱氣，她看了一眼，沒有接，抬頭問：“你在我家幹嘛？”</p>
秦殊沒說話，錯過她，走過去把粥放在餐桌上，而後才緩緩開口：“警局你不用去了，已經讓秦慕打報告調休了，據我所知，你這個月到現在還一天都沒有休。”</p>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p>
她嗓門一下子大起來。</p>
秦殊皺眉，覺得又煩躁起來。</p>
“我今天還有工作的”她聲音小了一點，剛剛退燒不久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她背靠了牆，攥緊手裏的衣服。</p>
“工作永遠做不完，你自己要作死，沒有必要拉著秦慕一起，他今天有約會。”</p>
他冷淡地迴。</p>
她沉默了幾秒，突然扯扯嘴角。笑了一下。</p>
是了，難得他這麽遠來這裏，都是因為秦慕，秦慕對於她這種每天加班的行徑早就不滿，八成已經抱怨道了他那裏去</p>
真可笑，昨天的某個瞬間，她居然還感動的不得了，以為他是為她而來的。</p>
他見她突然靜下來，轉身猶疑地盯著她，又道：“既然感冒了就休息一下吧，一會兒我帶你去打吊針，今天打完應該就差不多了。藥還要吃幾天”</p>
“秦殊，”她咬牙切?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憑什麽管我？還真拿自己當我哥哥了？”</p>
“我本來就是你哥哥。”</p>
“早就不是了！”</p>
她莫名其妙地就有些歇斯底裏，也許是因為在生病的時候格外脆弱，也許是因為他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她表情忿忿。</p>
曾經他給予她的，也是這樣的溫暖，可是他收迴去了，很多年以前，毫無預兆地離開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她那時就已經看清她在他心裏的位置。</p>
什麽妹妹，都是假的，沒有血緣關係，甚至也沒有足夠身後的感情，他不會關心她一輩子，現在又一副施舍一樣的姿態是做什麽？</p>
他不說話了，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看了很久。</p>
每一次見麵都這樣劍拔弩張，他其實覺得很累了，他很懷念從前她乖巧的模樣，可他知道，他看不到了。</p>
從前的陸仲顏，也許早就死了，死在他離開的那個時候。</p>
她虛虛緩過一口氣來，攥緊手裏的衣服，說：“你走吧。”</p>
秦殊耐心用盡，輕笑了一聲，轉身離開。</p>
直到門被帶上，她愣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過去，坐在餐桌前。</p>
他為她煮的粥微微涼了，她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將眼底那些溫熱的液體忍了迴去。</p>
很久很久以前，她以為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她哭，他就會在她身邊，安慰她，陪伴她，隻要她流淚他就會幫助她，所以那時候，她經常哭。</p>
過去這些年，她終於明白，眼淚其實隻是她一個人的，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意。</p>
</p>
高三對於所有的學生來說都是一個關鍵時刻，那個時候的一場重感冒也格外誇張。秦媽媽說，會耽擱秦殊好幾天的課，還會影響複習。</p>
“秦殊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啊！”</p>
秦媽媽歎氣。</p>
秦殊都快要高考了，都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可陸仲顏還是不懂事的小女孩，隻是從秦媽媽的眼中看到了抱怨和不滿，才意識到，也許那個晚上不該堅持著非要等媽媽來找她的。</p>
那幾天，陸仲顏的母親都沒有迴家，陸仲顏變得更黏秦殊，兩個人一起吃藥，一起掛針，午睡的時候聽見打雷聲，她整個人就往秦殊懷裏縮，秦殊笑笑地拍她的背，“別怕，我在。”</p>
她抬頭看他，“哥哥，你生我的氣嗎？”</p>
“為什麽要生氣？”</p>
“阿姨說我害你跟我一起感冒了，說我感冒了沒事，你這個時候不該感冒，會影響到你”</p>
秦殊蹙眉，捏了捏她肉肉的臉頰，“沒事，你哥哥我腦子好使，耽擱幾天的課不礙事的。”</p>
“真的？”她眼睛發亮。</p>
他點點頭。</p>
陸仲顏於是安心了，在他懷裏沉沉睡去。</p>
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床上不見秦殊人，她揉著眼睛起身，下床剛走到門口，聽見外麵客廳傳來秦媽媽的聲音。</p>
“仲顏是小孩子我也就不說了，你這麽大了，跟著她一塊兒發瘋？她那媽還指不定管不管她呢！”</p>
接著，是秦殊的聲音：“以後不會了。”</p>
“你都高三了，學習那麽緊張，以後仲顏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鄰裏間該管的事情管，不該管的也管不了那麽多，再說仲顏她媽這次事情鬧得比較嚴重，以後還指不定會不會迴來，社區的人都已經把情況報上去了，仲顏可能要送福利院，以後也就不用咱們操心了。”</p>
秦殊愣了愣，“福利院？她那麽小”</p>
“小什麽小？福利院她這麽大的孩子也不少了，我現在身體不比以前，帶著秦慕就已經很折騰了，最多也就能幫到這一步了，現在就是跟你說說。你也搞清楚了，幫人沒必要把自己搭上去，這種要緊關頭生病，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仲顏這孩子真是害死人了！”</p>
陸仲顏在門後站著，如墮冰窖。</p>
她再沒有聽見秦殊的聲音，為她反駁一句。</p>
也許是因為這些話都是對的，秦殊也意識到了，是她害了他。</p>
她慢慢地折迴去，躺迴了床上，慢慢抱緊自己。</p>
她媽媽不喜歡她，她知道，媽媽總說她是意外，這個意外是什麽意思，她也不知道，她發現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喜歡她，同樣是小孩子，秦慕就比她招人疼，是她自己的問題嗎？</p>
也許過分偏執是錯的，她該懂事一點，這樣大家會不會就喜歡她一些呢？</p>
幾天之後，兩個人的感冒總算是過去了，秦殊又投入緊張的備考生活，而陸仲顏迴到了自己家，並且很反常的，不再主動到秦家來。</p>
秦媽媽還是照顧她的，會叫她到秦家吃飯，她也沒了以前的聒噪和吵鬧，很安靜地吃飯，吃完還幫著做一些掃地之類的家務。</p>
果然，秦媽媽的態度就變得很好了，對著她笑，還摸她的頭，她很開心，想去找秦殊的時候，發現秦殊在看書，她想起秦媽媽的話來。最終還是沒有去打擾秦殊。</p>
她折迴自己家，把地掃的幹幹淨淨的，等媽媽，這好像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了。</p>
可是一連等了好幾天，沒有等來媽媽，等來的卻是福利院的人。</p>
她的年齡已經到了接受教育的時候了，可是又不到獨立的時候，一個小女孩，一個人在家裏，鄰裏都不放心，加上她母親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迴來，大家都覺得。送福利院是唯一的解決方法。</p>
小小的陸仲顏根本沒有決定的權力，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秦媽媽，沒想到，秦媽媽也說：“仲顏，你跟著這幾個叔叔阿姨走吧，他們可以給你住的地方，給你飯吃，還能讓你跟別的小朋友一樣去上學，你不想嗎？”</p>
被一群大人圍著，小女孩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四下裏掃，她想找秦殊。想聽聽秦殊會怎麽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已經過分依賴他，她怎麽可以在沒有看到他的情況下就走？</p>
那一天，秦殊迴來之後，聽到的是陸仲顏又闖禍了的消息。</p>
她死活不願意走，居然用指甲抓花了一個女人的臉，而那個女人恰好是福利院的副院長。</p>
沒有人喜歡不聽話的，鬧騰的小孩，當天所有人頹然放棄了說服她的事情，秦殊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下晚自習迴來之後，十點了，他坐在桌子前，又看不進書了。</p>
他硬著頭皮走出房間，秦媽媽拎著便當盒要往出走，他叫住了，“媽，你這是幹嘛？”</p>
“給仲顏送點兒吃的過去，今天被這小丫頭給我氣的，吃飯沒叫，唉，還是年齡太小，我也不忍心不管。”</p>
他說：“我去吧。”</p>
“你還要看書呢，”秦媽媽搖搖頭，“我去就好。”</p>
他走過去有些強硬地搶飯盒，“我這會兒看不進去，想活動活動，學習也要勞逸結合，不然效率會很低。”</p>
秦媽媽拗不過他，這才把飯盒給了他。</p>
他敲響隔壁的門，陸仲顏開了門，他進去發現房子一片黑。</p>
“怎麽不開燈？”</p>
陸仲顏聲音悶悶地傳過來：“好像沒有電了。”</p>
她不知道從哪裏找的蠟燭點上的，在客廳，一點微弱的光，他把飯盒放在茶幾上，“給你，吃的。”</p>
她沒說話，也沒什麽積極性，縮在沙發上成一團，看著燭光。</p>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了，“快點吃，吃完了就睡覺。”</p>
她問：“我是不是又闖禍了？”</p>
他怔住，繼而笑了笑，“不是什麽大事，別擔心，他們是大人，不會跟你計較。”</p>
她縮了縮，“我想懂事一點他們非要帶我走。還說我媽媽不會迴來了。”</p>
他心口有些悶，揉揉她的頭發，“那些大人是為你好，你該聽他們的話。”</p>
“我媽媽真的不會迴來了嗎？”</p>
他低下頭，他無法迴答她的問題，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p>
她安靜了沒幾秒，起身爬著，縮到了他懷裏，抱著他，貼著他胸膛，好像這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秦殊心裏更難受。抱緊她，安撫地道：“你不要想那麽多，明天那些人還會來，你就跟著他們走，等你媽媽迴來了，你還可以迴到這裏的。”</p>
她小小的身體動了動，“那我走了，還能見到你嗎？”</p>
他笑了一下，心底莫名的有些酸澀。</p>
“當然可以，我會去看你。”</p>
陸仲顏很聽秦殊的話，第二天，真的去了福利院。</p>
可是。秦殊的諾言並未兌現，因為高三繁忙的學業，他再也沒能抽出時間來去看陸仲顏。</p>
那時候一切還算簡單，想起陸仲顏心底是有些悵然，畢竟他帶著她這麽久，離開了難免會想念，他原本計劃高考結束之後去看看她，可他沒想到，在那之前，一個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就傳來了。</p>
那家福利院的一名負責人被曝光利用職權之便，虐待兒童，福利院裏麵十多個孩子都被不同程度地虐打過。大多數孩子忍氣吞聲，而最終曝光卻是因為陸仲顏。</p>
後來警察說，大多數小孩子在挨打的時候都是忍著的，可是陸仲顏的性子卻忍不了，甚至還想要反擊，用牙咬，用指甲抓，所以激怒了對方，對方下手就失了輕重，陸仲顏被生生打斷了兩根肋骨，事情鬧大了，這才暴露出來。</p>
秦殊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就躺在床上，很安靜。</p>
他的小女孩，那麽小的年齡就遭受了那種暴行，她的臉還是腫著的，額角貼著白紗布，看到他，目光有些呆滯。</p>
他有些莫名的心疼，坐在病床旁邊，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躲開了。</p>
“你不在。”她突然開口說。</p>
他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心裏更加難受，薄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p>
“等我高考結束了，我會常來看你。”</p>
許久，他才開口，聲音艱澀。</p>
那一天，秦殊是逃出醫院的，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陸仲顏好像變成了他的一種義務和責任，好像就是沒辦法放著她不管，可平心而論他為她做了什麽？也並沒有，他還有自己的生活。秦媽媽說的是對的，他多少應該先應付好自己的事。</p>
到高考，他沒有再去看過她，隻是聽說，聽說陸仲顏迴到福利院之後，脾氣變得更糟糕了，沒辦法融入集體，跟那些小朋友都沒法好好相處</p>
陸仲顏上學也有段日子了，腦子不算差，可是因為性格的緣故，沒有交到什麽朋友</p>
秦媽媽總是在吃飯的時候滿懷感慨地說這些事情，那都是別人家的事情，被人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p>
未婚先孕又撇下孩子的母親。</p>
福利院假借慈善之名卻有著變態虐待傾向的員工。</p>
被拋棄的，被打的小女孩。</p>
高考結束，報完誌願的那一天，秦殊又聽到了另一個消息。</p>
陸仲顏的母親死了。</p>
在市裏麵一家夜總會裏，死相很不雅觀，全身赤裸，誰也不知道她是得罪了什麽人，遭了這樣的罪，小區的人談論的時候帶著八卦的口氣，末尾總是綴上一句：“真是可憐了仲顏那孩子了。”</p>
那時候，秦殊的心情十分複雜，他說不清。明明陸仲顏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可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心底裏總是掛念著她，放不下她，他打聽到了學校，然後就在校門口等她。</p>
放學的鈴聲響過很久，學生們都走的稀稀拉拉的時候，他才看到她，他的小女孩，形單影隻，一個人，走在路上。低著頭，孤單的根本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p>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個決定，沒有血緣關係又怎麽樣呢，他還是會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他會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他要變得強大起來，足以保護她。</p>
</p>
秦殊在樓下，靠著車，想起那些很久遠的事情來，有些恍惚。抬頭不經意一瞥，發現陸仲顏已經下來了。</p>
她也看到他，但表情明顯不悅，擰眉道：“你怎麽還沒走？”</p>
他打開車門，“跟我去醫院吊針。”</p>
“我不要。”</p>
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腕，將人往車裏拽。</p>
“你幹嘛，我今天還有工作的！”她掙紮起來，“你不就是想給秦慕要休假，行啊，讓他休吧，可我還有事”</p>
他一言不發地把她往車裏塞，動作粗暴，絲毫不溫柔，她也來了氣，可是病怏怏的身體並不給力，居然沒能掙紮開，就這麽被他塞進了車裏，按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又低頭俯身給她係安全帶。</p>
距離極近，她聞見他身上及淡的古龍水味道，有些恍然。</p>
他的衣服皺巴巴的，那是因為昨夜一夜沒有迴去，他這樣的潔癖居然也忍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他係好了抬頭，溫熱的吐息掠過她的臉。</p>
秦殊衝進洗手間，在洗手池擰開了水龍頭，鞠一捧冷水撲在臉上。</p>
涼意入骨，他腦子裏麵清明一些，粗喘著氣，眼眶有些發紅。</p>
幾秒之前貼著她唇的觸感還在，隻是輕輕地挨了那麽一下，他的心卻像是快要跳出胸腔來了，錯了，全都亂了！</p>
他又用冷水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清醒一些，那種自我厭惡的感覺卻在心底不斷的翻湧，有些惡心。</p>
他，惡心他自己。</p>
她是睡著的，她不知情，如果她醒著，才不會讓他那麽肆無忌憚地碰她，他都知道的，陸仲顏那麽討厭他，對著他很久都沒有什麽好臉色，而他呢，這些年來，多少午夜夢迴的時候，他卻在想象她可以乖順地躺在自己懷裏的情景</p>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變態。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不記得了，隻是這些年來，在他那些瑰麗色的夢境裏麵，除了她就沒有過別的女人。</p>
是啊，女人，他的小女孩，已經變成女人了。</p>
</p>
陸仲顏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點鍾，想起今天的大堆工作，她慘叫一聲下了床，身上一層虛汗，燒已經完全退了，她隨手抓了兩件衣服，剛出臥室門就嚇了一跳。</p>
要不是從自己臥室出來，她會以為自己走錯房間了。</p>
客廳裏麵已經收拾的規規整整的，地板，桌子，櫃子</p>
全都擦的一塵不染的。</p>
她想起來了，秦殊來了，可看這樣子，他不僅是來了，應該還沒走，她環視四周沒見人，隱約聽見廚房傳來一些聲響。</p>
她走過去，在廚房看到秦殊。</p>
他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真是絕無僅有，袖子挽起來，看見她，表情淡淡的沒什麽變化，盛了一碗蔬菜粥，端到她眼底。</p>
粥是剛剛煮的，還散著白騰騰的熱氣，她看了一眼，沒有接，抬頭問：“你在我家幹嘛？”</p>
秦殊沒說話，錯過她，走過去把粥放在餐桌上，而後才緩緩開口：“警局你不用去了，已經讓秦慕打報告調休了，據我所知，你這個月到現在還一天都沒有休。”</p>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p>
她嗓門一下子大起來。</p>
秦殊皺眉，覺得又煩躁起來。</p>
“我今天還有工作的”她聲音小了一點，剛剛退燒不久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她背靠了牆，攥緊手裏的衣服。</p>
“工作永遠做不完，你自己要作死，沒有必要拉著秦慕一起，他今天有約會。”</p>
他冷淡地迴。</p>
她沉默了幾秒，突然扯扯嘴角。笑了一下。</p>
是了，難得他這麽遠來這裏，都是因為秦慕，秦慕對於她這種每天加班的行徑早就不滿，八成已經抱怨道了他那裏去</p>
真可笑，昨天的某個瞬間，她居然還感動的不得了，以為他是為她而來的。</p>
他見她突然靜下來，轉身猶疑地盯著她，又道：“既然感冒了就休息一下吧，一會兒我帶你去打吊針，今天打完應該就差不多了。藥還要吃幾天”</p>
“秦殊，”她咬牙切?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憑什麽管我？還真拿自己當我哥哥了？”</p>
“我本來就是你哥哥。”</p>
“早就不是了！”</p>
她莫名其妙地就有些歇斯底裏，也許是因為在生病的時候格外脆弱，也許是因為他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她表情忿忿。</p>
曾經他給予她的，也是這樣的溫暖，可是他收迴去了，很多年以前，毫無預兆地離開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她那時就已經看清她在他心裏的位置。</p>
什麽妹妹，都是假的，沒有血緣關係，甚至也沒有足夠身後的感情，他不會關心她一輩子，現在又一副施舍一樣的姿態是做什麽？</p>
他不說話了，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看了很久。</p>
每一次見麵都這樣劍拔弩張，他其實覺得很累了，他很懷念從前她乖巧的模樣，可他知道，他看不到了。</p>
從前的陸仲顏，也許早就死了，死在他離開的那個時候。</p>
她虛虛緩過一口氣來，攥緊手裏的衣服，說：“你走吧。”</p>
秦殊耐心用盡，輕笑了一聲，轉身離開。</p>
直到門被帶上，她愣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過去，坐在餐桌前。</p>
他為她煮的粥微微涼了，她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將眼底那些溫熱的液體忍了迴去。</p>
很久很久以前，她以為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她哭，他就會在她身邊，安慰她，陪伴她，隻要她流淚他就會幫助她，所以那時候，她經常哭。</p>
過去這些年，她終於明白，眼淚其實隻是她一個人的，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意。</p>
</p>
高三對於所有的學生來說都是一個關鍵時刻，那個時候的一場重感冒也格外誇張。秦媽媽說，會耽擱秦殊好幾天的課，還會影響複習。</p>
“秦殊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啊！”</p>
秦媽媽歎氣。</p>
秦殊都快要高考了，都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可陸仲顏還是不懂事的小女孩，隻是從秦媽媽的眼中看到了抱怨和不滿，才意識到，也許那個晚上不該堅持著非要等媽媽來找她的。</p>
那幾天，陸仲顏的母親都沒有迴家，陸仲顏變得更黏秦殊，兩個人一起吃藥，一起掛針，午睡的時候聽見打雷聲，她整個人就往秦殊懷裏縮，秦殊笑笑地拍她的背，“別怕，我在。”</p>
她抬頭看他，“哥哥，你生我的氣嗎？”</p>
“為什麽要生氣？”</p>
“阿姨說我害你跟我一起感冒了，說我感冒了沒事，你這個時候不該感冒，會影響到你”</p>
秦殊蹙眉，捏了捏她肉肉的臉頰，“沒事，你哥哥我腦子好使，耽擱幾天的課不礙事的。”</p>
“真的？”她眼睛發亮。</p>
他點點頭。</p>
陸仲顏於是安心了，在他懷裏沉沉睡去。</p>
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床上不見秦殊人，她揉著眼睛起身，下床剛走到門口，聽見外麵客廳傳來秦媽媽的聲音。</p>
“仲顏是小孩子我也就不說了，你這麽大了，跟著她一塊兒發瘋？她那媽還指不定管不管她呢！”</p>
接著，是秦殊的聲音：“以後不會了。”</p>
“你都高三了，學習那麽緊張，以後仲顏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鄰裏間該管的事情管，不該管的也管不了那麽多，再說仲顏她媽這次事情鬧得比較嚴重，以後還指不定會不會迴來，社區的人都已經把情況報上去了，仲顏可能要送福利院，以後也就不用咱們操心了。”</p>
秦殊愣了愣，“福利院？她那麽小”</p>
“小什麽小？福利院她這麽大的孩子也不少了，我現在身體不比以前，帶著秦慕就已經很折騰了，最多也就能幫到這一步了，現在就是跟你說說。你也搞清楚了，幫人沒必要把自己搭上去，這種要緊關頭生病，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仲顏這孩子真是害死人了！”</p>
陸仲顏在門後站著，如墮冰窖。</p>
她再沒有聽見秦殊的聲音，為她反駁一句。</p>
也許是因為這些話都是對的，秦殊也意識到了，是她害了他。</p>
她慢慢地折迴去，躺迴了床上，慢慢抱緊自己。</p>
她媽媽不喜歡她，她知道，媽媽總說她是意外，這個意外是什麽意思，她也不知道，她發現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喜歡她，同樣是小孩子，秦慕就比她招人疼，是她自己的問題嗎？</p>
也許過分偏執是錯的，她該懂事一點，這樣大家會不會就喜歡她一些呢？</p>
幾天之後，兩個人的感冒總算是過去了，秦殊又投入緊張的備考生活，而陸仲顏迴到了自己家，並且很反常的，不再主動到秦家來。</p>
秦媽媽還是照顧她的，會叫她到秦家吃飯，她也沒了以前的聒噪和吵鬧，很安靜地吃飯，吃完還幫著做一些掃地之類的家務。</p>
果然，秦媽媽的態度就變得很好了，對著她笑，還摸她的頭，她很開心，想去找秦殊的時候，發現秦殊在看書，她想起秦媽媽的話來。最終還是沒有去打擾秦殊。</p>
她折迴自己家，把地掃的幹幹淨淨的，等媽媽，這好像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了。</p>
可是一連等了好幾天，沒有等來媽媽，等來的卻是福利院的人。</p>
她的年齡已經到了接受教育的時候了，可是又不到獨立的時候，一個小女孩，一個人在家裏，鄰裏都不放心，加上她母親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迴來，大家都覺得。送福利院是唯一的解決方法。</p>
小小的陸仲顏根本沒有決定的權力，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秦媽媽，沒想到，秦媽媽也說：“仲顏，你跟著這幾個叔叔阿姨走吧，他們可以給你住的地方，給你飯吃，還能讓你跟別的小朋友一樣去上學，你不想嗎？”</p>
被一群大人圍著，小女孩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四下裏掃，她想找秦殊。想聽聽秦殊會怎麽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已經過分依賴他，她怎麽可以在沒有看到他的情況下就走？</p>
那一天，秦殊迴來之後，聽到的是陸仲顏又闖禍了的消息。</p>
她死活不願意走，居然用指甲抓花了一個女人的臉，而那個女人恰好是福利院的副院長。</p>
沒有人喜歡不聽話的，鬧騰的小孩，當天所有人頹然放棄了說服她的事情，秦殊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下晚自習迴來之後，十點了，他坐在桌子前，又看不進書了。</p>
他硬著頭皮走出房間，秦媽媽拎著便當盒要往出走，他叫住了，“媽，你這是幹嘛？”</p>
“給仲顏送點兒吃的過去，今天被這小丫頭給我氣的，吃飯沒叫，唉，還是年齡太小，我也不忍心不管。”</p>
他說：“我去吧。”</p>
“你還要看書呢，”秦媽媽搖搖頭，“我去就好。”</p>
他走過去有些強硬地搶飯盒，“我這會兒看不進去，想活動活動，學習也要勞逸結合，不然效率會很低。”</p>
秦媽媽拗不過他，這才把飯盒給了他。</p>
他敲響隔壁的門，陸仲顏開了門，他進去發現房子一片黑。</p>
“怎麽不開燈？”</p>
陸仲顏聲音悶悶地傳過來：“好像沒有電了。”</p>
她不知道從哪裏找的蠟燭點上的，在客廳，一點微弱的光，他把飯盒放在茶幾上，“給你，吃的。”</p>
她沒說話，也沒什麽積極性，縮在沙發上成一團，看著燭光。</p>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了，“快點吃，吃完了就睡覺。”</p>
她問：“我是不是又闖禍了？”</p>
他怔住，繼而笑了笑，“不是什麽大事，別擔心，他們是大人，不會跟你計較。”</p>
她縮了縮，“我想懂事一點他們非要帶我走。還說我媽媽不會迴來了。”</p>
他心口有些悶，揉揉她的頭發，“那些大人是為你好，你該聽他們的話。”</p>
“我媽媽真的不會迴來了嗎？”</p>
他低下頭，他無法迴答她的問題，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p>
她安靜了沒幾秒，起身爬著，縮到了他懷裏，抱著他，貼著他胸膛，好像這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秦殊心裏更難受。抱緊她，安撫地道：“你不要想那麽多，明天那些人還會來，你就跟著他們走，等你媽媽迴來了，你還可以迴到這裏的。”</p>
她小小的身體動了動，“那我走了，還能見到你嗎？”</p>
他笑了一下，心底莫名的有些酸澀。</p>
“當然可以，我會去看你。”</p>
陸仲顏很聽秦殊的話，第二天，真的去了福利院。</p>
可是。秦殊的諾言並未兌現，因為高三繁忙的學業，他再也沒能抽出時間來去看陸仲顏。</p>
那時候一切還算簡單，想起陸仲顏心底是有些悵然，畢竟他帶著她這麽久，離開了難免會想念，他原本計劃高考結束之後去看看她，可他沒想到，在那之前，一個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就傳來了。</p>
那家福利院的一名負責人被曝光利用職權之便，虐待兒童，福利院裏麵十多個孩子都被不同程度地虐打過。大多數孩子忍氣吞聲，而最終曝光卻是因為陸仲顏。</p>
後來警察說，大多數小孩子在挨打的時候都是忍著的，可是陸仲顏的性子卻忍不了，甚至還想要反擊，用牙咬，用指甲抓，所以激怒了對方，對方下手就失了輕重，陸仲顏被生生打斷了兩根肋骨，事情鬧大了，這才暴露出來。</p>
秦殊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就躺在床上，很安靜。</p>
他的小女孩，那麽小的年齡就遭受了那種暴行，她的臉還是腫著的，額角貼著白紗布，看到他，目光有些呆滯。</p>
他有些莫名的心疼，坐在病床旁邊，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躲開了。</p>
“你不在。”她突然開口說。</p>
他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心裏更加難受，薄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p>
“等我高考結束了，我會常來看你。”</p>
許久，他才開口，聲音艱澀。</p>
那一天，秦殊是逃出醫院的，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陸仲顏好像變成了他的一種義務和責任，好像就是沒辦法放著她不管，可平心而論他為她做了什麽？也並沒有，他還有自己的生活。秦媽媽說的是對的，他多少應該先應付好自己的事。</p>
到高考，他沒有再去看過她，隻是聽說，聽說陸仲顏迴到福利院之後，脾氣變得更糟糕了，沒辦法融入集體，跟那些小朋友都沒法好好相處</p>
陸仲顏上學也有段日子了，腦子不算差，可是因為性格的緣故，沒有交到什麽朋友</p>
秦媽媽總是在吃飯的時候滿懷感慨地說這些事情，那都是別人家的事情，被人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p>
未婚先孕又撇下孩子的母親。</p>
福利院假借慈善之名卻有著變態虐待傾向的員工。</p>
被拋棄的，被打的小女孩。</p>
高考結束，報完誌願的那一天，秦殊又聽到了另一個消息。</p>
陸仲顏的母親死了。</p>
在市裏麵一家夜總會裏，死相很不雅觀，全身赤裸，誰也不知道她是得罪了什麽人，遭了這樣的罪，小區的人談論的時候帶著八卦的口氣，末尾總是綴上一句：“真是可憐了仲顏那孩子了。”</p>
那時候，秦殊的心情十分複雜，他說不清。明明陸仲顏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可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心底裏總是掛念著她，放不下她，他打聽到了學校，然後就在校門口等她。</p>
放學的鈴聲響過很久，學生們都走的稀稀拉拉的時候，他才看到她，他的小女孩，形單影隻，一個人，走在路上。低著頭，孤單的根本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p>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個決定，沒有血緣關係又怎麽樣呢，他還是會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他會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他要變得強大起來，足以保護她。</p>
</p>
秦殊在樓下，靠著車，想起那些很久遠的事情來，有些恍惚。抬頭不經意一瞥，發現陸仲顏已經下來了。</p>
她也看到他，但表情明顯不悅，擰眉道：“你怎麽還沒走？”</p>
他打開車門，“跟我去醫院吊針。”</p>
“我不要。”</p>
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腕，將人往車裏拽。</p>
“你幹嘛，我今天還有工作的！”她掙紮起來，“你不就是想給秦慕要休假，行啊，讓他休吧，可我還有事”</p>
他一言不發地把她往車裏塞，動作粗暴，絲毫不溫柔，她也來了氣，可是病怏怏的身體並不給力，居然沒能掙紮開，就這麽被他塞進了車裏，按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又低頭俯身給她係安全帶。</p>
距離極近，她聞見他身上及淡的古龍水味道，有些恍然。</p>
他的衣服皺巴巴的，那是因為昨夜一夜沒有迴去，他這樣的潔癖居然也忍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他係好了抬頭，溫熱的吐息掠過她的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