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閱領萬鬼。善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


    《山海經》中這段關於陰世的話蘇昱讀過,可也僅止於此,畢竟對於生活在世間的人來說,死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並不重要。


    更何況,如今蘇昱覺得自己已來到了地獄。


    那座屍山何其之高,殘肢斷臂混合著散發著腥臭的血水,上麵滿是破損的刀劍衣甲。那些人的模樣已看不清,但蘇昱總覺得自己認識他們。


    手持寶劍、身披戰甲的男子嘴角彎起一道弧度,高昂著頭,披風迎風招展,顯得格外英武。可蘇昱卻遍體生寒,那種冷漠的氣息讓他很難受。


    驀地,那人轉過頭來,這時蘇昱才看到那人另外的手上還提著一顆正在笑的人頭。


    正是李承宗!


    “蘇兄,你來晚了。”承宗的人頭說道。


    “承宗,怎會這樣?”蘇昱的聲音顫抖著。


    “沒什麽,這本來就是既定的事情。”


    “可……”


    “好了,父王已先走了,我也要去了。此去黃泉甚遠,父王不可少了陪伴。”說著,一雙眼睛緩緩閉上,隻是嘴角依舊帶著一絲笑意。


    也不知在嘲弄著誰……


    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蘇昱愣愣看著旁邊小窗上正酣睡的小環,這才警覺剛剛那煉獄般的場景隻是一個夢,原本焦躁的心不由得平靜了許多。不過,潛意識告訴他那不僅僅是個夢,似乎是未來必定要發生的事情。


    頭很疼,腦子好像漿糊一般,蘇昱清楚這是那些奇怪想法又造反了。皺著眉頭躺下來,雙手緊扣放在胸口,努力的讓自己的唿吸平靜下來,默默接受腦子裏那龐大而又繁瑣的信息。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昱才好轉過來,眼角卻在不知覺間落下淚水。


    “玄武門……承宗……”蘇昱低聲呢喃,說不出的落寞。在剛剛那短短的時間裏,蘇昱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準確的說是七年後的事。如果一切都未改變,在七年後他將失去自己如今唯一的摯友。


    腦子不抽的蘇昱隻是個孩童,而對於一個孩童而言這樣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一連數天,及至蘇家從莊子裏迴到長安蘇府裏仍未迴過神來。


    蘇昱好似一個木偶一般,呆呆的洗漱、呆呆的進食、呆呆的就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一樣,把整個人關在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中,也不與旁人言語。這可愁壞了蘇媽,隻是蘇昱不說,蘇媽也毫無辦法。


    蘇進雖在平日裏頗為嚴厲,可對自己的這長子還是很看中的,眼見蘇昱如此,麵上沒表現出來,心底卻焦急萬分。若是往日蘇媽去寺廟許願,總會惹得蘇進一番嘮叨,可如今卻不發一言,隻是看著蘇媽和蘇昱的背影暗自歎氣。


    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在如今這種情況下,若鬼神有用,敬他又如何!


    依蘇謫的官位和爵位是可以請太醫院的太醫過府看病的,可惜的是即便是太醫院的院正,也瞧不出蘇昱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從脈象來看,蘇昱的身體很健康,之前又是長安聞名的聰慧神童,如今這般癡傻,著實怪異。盤算了半晌,隻是開了一副安神的藥,問及原因卻答不出的所以然,隻道是失魂之症。


    在這個時代,失魂之症和明說你家孩子是個傻子沒什麽區別,而這對蘇家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就像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般,接受自家孩子從笨蛋變聰明很簡單,但癡傻了就是大事。


    蘇昱的情況和癡傻還不同,隻是不說話了,人看起來呆呆的,其它的和之前卻沒什麽區別。該看書看書,該習字習字,最多坐在亭子裏看水發呆的時間長了許多,乍一看,還是一個好孩子。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蘇昱如此呆呆的度過了武德二年,直到武德三年夏才稍微好了點。隻是這國子學是上不了了,這還是孔穎達的想法。倒不是歧視,隻是覺得以蘇昱如今的樣子在國子學裏免不了受人欺負。


    細想來,還是為蘇昱著想。


    李承宗在宮中聽聞了蘇昱的大變,想前往探望,可惜身為皇族子弟,尤其是當朝太子的嫡長子,很多事是由不得他做主的,而出宮這件事就是其中一件。從去歲磨到如今,也沒有得到李建成的許可。


    或許對李建成來說,一個聰慧的蘇昱才配得上自家孩兒的身份。至於癡傻的,和草芥有什麽區別?


    武德三年七月,郭子河降唐,國朝歡慶,蘇媽領著蘇昱再一次來到了城東五裏處的老君觀。許是滿長安的人都去看凱旋而歸的得勝之師了,老君觀難得的沒多少人。滿打滿算,除卻不知道在觀中呆了多久的老道士外,就隻剩下三兩個捧著陶甕的農婦了。


    那甕中裝著的是她們丈夫的骨灰。


    “戰爭就是這麽一迴事。”看著那些婦人臉上的悲痛,蘇昱難得的感歎了一句,惹得一旁的蘇媽差點掩麵痛哭。


    這可是近一年來蘇昱主動說的第一句話!


    老道士許是有點兒道行,又很清楚蘇昱的情況,聞此不由一歎:“兵家之事自古就難說得清楚,許對你我而言王師得勝是喜事,可對這些婦人來講,怕就不是了。然則天道輪迴,萬法自然,今朝我手中兵刃染血,他日我血又將染紅誰的刀兵?說不清,說不清啊。”


    “殺人者,人恆殺之,蒼天有眼,必不放過弑殺之徒。”蘇昱眼睛恢複了幾分清明,聲音也不那麽低沉了。


    “嗬嗬……”老道士笑了笑,“這因果之說是佛家之言,老道雖是道門,卻也不得不承認這話有幾分道理。俗語還言‘舉頭三尺有神明’,又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小友倒頗有幾分慧根。”


    “談不上什麽慧根,隻是突然間想清楚了些事情罷了。”蘇昱搖了搖頭,歎道。


    “哦?不知小友悟了什麽?可否講與老道聽聽?”老道士擺手止住了想要說話的蘇媽,雙眼閃著莫名的光芒,盯著蘇昱問道。


    “倒沒什麽,隻是明了了‘命’到底是什麽東西罷了。”蘇昱搖了搖頭,迴道。


    老道士微微撫須,頜首言道:“老道修道四十餘載,所悟的不過是一個‘靜’字,如今也不敢說明了其中真意。小友一朝頓悟,卻明白了‘命’,足見慧根。不若淺談一番,與老道印證一番?”


    “不敢妄言。”蘇昱迴了一禮,言道,“命本無形,飄飄然彷若無物,然世間多庸人,碌碌不知所為。偶見不平事,不自省,隻道‘不同命’。嗚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天道本無情,‘命’本縹緲,緣何信之!”


    “哈哈哈……”老道士揚天長笑,衝蘇昱微微頜首,轉而對蘇媽賀道,“恭喜夫人,令郎今已無恙。”


    蘇媽有些不明覺厲,不由問道:“道長何出此言?”


    老道士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看了眼一旁雙眼恢複清明的蘇昱,迴道:“一朝頓悟,念頭通達。”


    “可……那失魂……”


    “魂魄神遊天外,參悟天道至理,如今明悟,自然迴歸。”老道士迴道,“老道曾聞當世鴻儒李綱昔年遇識障,舉止癲狂,然一朝明悟,便複清明。令郎今日之事,與其何其相似!”


    “道長此言卻是錯了。”蘇昱搖頭說道。


    “哦?老道何處錯了?”


    “無他,隻是悟了。”


    “悟了……哈哈哈……對!對!對!就是悟了!隻是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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