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恆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白天被埋進沙子裏,燙壞了眼睛。


    可是一連幾天,每天晚上他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


    這是一個無比尋常的夜晚,天空的星星依然很明亮,三千裏荒漠,沒有山,沒有水,就連最能在荒地裏紮根的胡楊樹都枯成了木樁,所以沒有什麽可以阻擋天空中繁密的星辰。


    以前,蘇恆很喜歡在夜裏躺在變涼的沙地上看星星,直到現在,在他眼前晃動的,都是一個個光點,這些光點在眼前飄蕩,每一個光點又似乎都不一樣,甚至稍微仔細一些,好像都能看到有東西藏在裏麵。


    蘇恆索性放棄掙紮了,他也問過老鐵頭,可得到的迴答卻是讓他在太陽最毒的中午,倒栽蔥紮進沙地裏整整半個時辰。


    “就當是看星星吧。”蘇恆安慰自己,雖然效果微乎其微。


    他在孤煙直的大漠裏已經待了整整十九年,再過兩個月,就要加冠了。


    加冠禮應該是很重要的,蘇恆從小到大看的三本書裏也提到過加冠禮,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可是老鐵頭從來沒跟他說過有什麽準備。


    老鐵頭,老兵營裏的老油條,手底下有三千號兄弟,聽說二十年前出了一趟北驥之後,就一直縮在北驥荒州的三千裏荒漠,二十年從未出去過。


    蘇恆也就是那時候被帶迴來的,聽老鐵頭說,他是一個孤兒,所以能活下來就該謝天謝地,而不是整天要這要那的,這不是一個心懷感激的人該做的事情。


    老鐵頭說的要這要那,其實就是那一篇無名的吐納心法。從蘇恆知道有無名心法的時候,就開始嚐試各種手段去學,可是老鐵頭直接下了禁口令,除非他首肯,否則蘇恆根本就學不到。


    這麽算下來,已經有七八年了。


    “希望在加冠禮的時候能學到吐納心法。”


    蘇恆懷揣著這點心願,逐漸進入了夢鄉。


    在荒州兵營生活了近二十年,蘇恆的皮膚滿是風沙吹刮的痕跡,隻有一雙眼睛好似夜晚的星空一般透徹,其餘皆如這三千裏沙漠一般,粗獷厚實。


    但是他最大的夢想,卻是白衣白馬,仗劍走江湖。


    他從小到大看的三本書裏,就記錄過一個故事。裏麵有一位劍仙,白衣飄飄,好似天上謫仙人,才氣更是如天河,滾滾落九霄。


    這位劍仙,便是白衣白馬!


    雖然他的膚色與白衣並不相符,但卻並不影響他的江湖夢,誰不想鮮衣怒馬,快意恩仇?誰不想功成名就,榮耀加身?


    隻是,老鐵頭似乎並不這麽覺得,所以他的白衣夢被無限期地延後了。


    用老鐵頭的話說,武力強大隻能算是莽夫,要真正做到決勝千裏,那就必須要多看書,要有才華。所以,蘇恆從小到大看的,就是整座荒州獨一無二的三本書。


    因為三千裏荒州隻有這座老兵營,而老兵營裏,也隻有這三本書……


    沙漠的夜有些冷,尤其是在整個離楚王朝最北方的北驥道,北驥道方圓三萬餘裏,狹長縱深,是離楚與北方君商王朝的天然屏障,而荒州更是北驥十州當中最偏僻荒涼的一州。


    蘇恆翻動了一下身子,常年的兵營生活,從早到晚,他都會跟著那三千老兵一起訓練,所以他入睡很快,隻是他沒注意到在他的背後,一點點幽光悄然浮現,幽光中似乎有人影在唿喊,可是根本沒有一絲聲音傳出。


    ……


    “咚!”


    “咚!”


    “咚!”


    一連三聲鼓響,敲亮了東邊的紅日,整座老兵營立刻陷入了一陣嘈雜之中,喊叫聲,怒罵聲,甚至還有鐵鍋鐵盔碰撞的聲音。原本寂靜的兵營,瞬間就變成了讓人耳燥的菜市場。


    蘇恆一股腦爬起來,朝老兵營撒腿狂奔,要是被發現不在兵營裏,鐵定又是一頓折磨。


    果不其然,就在他剛準備把腳邁進營帳裏的前一刻,一個滿臉黝黑,須發灰白的老頭擋住了去路。


    “解甲營新兵酥油條!”


    老頭一聲大喊,蘇恆頓覺自己的耳朵被一股大力撕開了,腦袋瞬間一陣轟鳴,但是他不敢遲疑,立刻大聲迴應,


    “報告長官,我叫蘇恆,不叫酥油條!”


    “我說你叫酥油條,你就是酥油條,明白了嗎?”


    老頭的嘶吼來的更加猛烈,蘇恆甚至可以察覺到自己的臉皮在晃動,這完全就是傳說中的獅吼功!


    “是,明白了!”蘇恆隻能扯著嗓子大聲迴答。


    “很好!新兵酥油條,五十裏快跑,立刻執行!”老頭的喉嚨幾乎就要貼在蘇恆的耳朵上了,蘇恆不敢停留,直接往沙丘上狂奔!


    緊接著,老頭又是一頓嗓子喊開了,“所有人聽好,全體集合!”


    那些嘈雜聲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偌大的兵營鴉雀無聲!


    這個老頭就是蘇恆一直念叨的老鐵頭,整個兵營裏就屬他最大,三千號老兵都歸他管!


    蘇恆邊跑邊撇嘴,不就是在外麵睡一晚嗎?至於快跑五十裏?哎,今天的午飯又沒著落了!


    可是當他跑完這五十裏,迴到兵營,卻發現整個兵營的老兵全部都站在毒太陽下麵,一動不動,整齊地排列著。


    老鐵頭站在最前麵,左臂的袖子隨風無規律地擺動,二十年前那一次出了北驥,聽說留下一條左臂在外麵,也沒帶迴來。


    “全體都有,上酒!”


    看到蘇恆迴來,老鐵頭一聲大吼,所有人拎起身邊的酒壇子,仰頭就是一陣痛飲。


    蘇恆直接傻眼了,至於嗎?這麽大仇?這麽喝酒是要遭雷劈的!這已經不是懲罰了,而是徹徹底底的虐待了!


    荒州三千裏大漠,鳥都不飛,想要喝酒必須要挖十數丈深的沙地,挖出清水來,再配合荒州獨有的數十種毒蟲釀造一年的時間,才能喝。平常都隻能抿一小口,這下好了,直接對著酒壇子牛飲。雖然那些毒蟲對你們沒什麽用,可是這麽大口嚼,真的好嗎?


    按照蘇恆的估計,這一頓,直接把兵營十年的存量都給喝沒了!


    “好酒!”


    “好酒!”


    ……


    酒壇子裏的酒很快就喝完了,讚歎之聲不絕於耳,可是蘇恆的心卻在滴血,他感覺天都要塌了!


    “解甲營新兵酥油條!”老鐵頭的聲音在沙漠裏響起。


    “到!”


    “令你在兩個月內,抓到足夠的毒蟲,重新釀酒!”


    “是。”


    “聲音不夠大,聽到了嗎?迴答我!”


    “是!長官!”


    蘇恆幾乎把嗓子都吼斷了,腦袋一陣陣發暈,這麽多壇酒啊,估計荒州的那些毒蟲都要絕種了吧?


    “副官,上名冊!”


    “是!”


    沒等到蘇恆再自怨自艾,老鐵頭接下來的話讓他瞬間精神一震。


    難道……!?


    蘇恆甚至不敢多想,生怕自己一個念頭就把這美好的事情嚇跑了。


    “北驥解甲營,離楚新曆法元年創立,至今四十年整!二十年前人數突破三萬,時稱天下第一鐵騎!……今天是我解甲營二十年來第一次開營造冊,解甲營新兵蘇恆,位甲字末列,可有異議?”


    最後一句,老鐵頭幾乎把嗓子都給喊啞了,


    “沒有異議!”


    “沒有異議!”


    ……


    沙漠裏,突然響起了一陣咆哮,大地都震動了,一聲聲呐喊仿佛擦去了戰刀上塵封了二十年的灰塵,刹那間,殺氣盈野。


    三千老卒黝黑的臉上,滑下兩行老淚,二十年了,第一次,這些老兵齊齊落淚!


    蘇恆也不知道為什麽,心情突然間異常沉重,好像他的名字登上名冊之後,他的肩上就壓著一座山,又一座山……


    “幽幽北驥,血跡未幹!蒼蒼老卒,死不休戰!”……


    三千老卒口中低聲唱著一個無名的曲調,沉重如山,浩瀚如地,方圓幾十裏都被一股莫名的氣息震撼著。


    兩個月後,


    學了無名心法的蘇恆,穿著一身麻衣,騎著一匹瘦馬,慢慢走出了這方二十年未曾離開過的三千裏荒漠。


    那一日,遠在钜壽的朝野嘩然一片,北方的那群瘋子有人要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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