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西湖邊上,人與人見麵的問候是,‘呦,你也被放出來了。’


    關在班房的,關在監獄裏的拳師,都被一股腦放出,本來是很難堪的場麵,但當大家都灰頭土麵的時候,這反倒讓人產生某種奇特的親切感。


    武行人是什麽人,那都是破帽遮顏過鬧市,反手一刀砍人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是極瀟灑冷酷的。


    但是來到揚州江湖,大家才知道,這江湖還是有點不一樣的,你剛想提刀,幾十口弩對這裏,剛準備鬥拳,幾十口銃就迎了過來。


    人多了不起啊,人多就是了不起!


    所以大家都很喪。


    心意門的王小山正圍著王田福轉,口中在吹噓他在監牢裏是多麽堅貞不屈,多麽鋼筋鐵骨,牢頭怎麽折磨他,他都沒低頭過。


    “你可拉倒吧,是老夫請的那漕口的人說話,花了不少銀子才讓你免去皮肉之苦,怎麽,朝著空地上抽兩鞭子就堅貞不屈了?真堅貞不屈你被抓的時候咋不跟人玩命呢!”


    王小山嘿嘿一笑,“那不是對方人多勢眾嘛,實在是打不過啊,等我成了大拳師,這些人,哼,來一個宰一個!”


    王田福斜了對方一眼,要不是看在四把拳就這一個傳人的份上,他才不會來賣著老臉過來,心意拳係在晉西有大巴的鹽商掏銀子供著,他們是最沒有興趣打出去的。


    老家多好啊,有礦,又有鹽,啥都有,為啥要靠拳頭奪富貴,自己本來就是個體麵人。


    “那李達很兇悍的,你們找的人靠不靠譜啊,再輸一場可就完蛋了,孫祀廟,沒聽過,行不行啊?”


    “別沒大沒小的,問你爹,不,你爹應該也不知道,為你爺爺去。”


    “我爺爺認識他?”


    “你爺爺都得喊他叔!”


    ……


    西湖中央有一個賞景的小亭子,孫去病用四輪車將孫祀廟推到小亭子上,看著對方冷硬如槍的小臉,孫祀廟滿臉老人斑的臉上漸漸擠出一絲奇異的表情,笑道:“放心,今天不動武,你下去吧。”


    孫去病遲疑了下。


    “去吧,跟著硯海在外麵等老夫,今天不會動手。”


    孫祀廟又看了孫硯海一眼。


    “放心,老祖,我會看著去病的。”孫硯海點頭。


    冬末春臨,湖水沒結冰,但是帶點春寒陡峭的架勢,冬天看湖和夏天看湖是絕對不一樣的氛圍。


    西湖還是很美的,兩岸楊柳倒映在水麵上,像是稀碎的翡翠,而且這年頭也沒什麽工業汙染,更沒什麽旅遊高峰期,波光瀲灩,清香襲人,要不康熙、乾隆怎麽沒事老喜歡往這裏跑呢。


    算算時間,康熙跟應該李達差不多大,這要是沒死的話,估計也會加入偉大的反明複清大業,指不定就是那些大辮子中的一位呢。


    五哥和七妹也出現在了西湖一處角落,五哥迴頭認真道:“老七,貂奶奶真的是如此說的?”


    七妹小聲道:“沒錯,貂奶奶說了,那李達會一些陽司的抓鬼抓妖本事,它雖然將他擊傷了,但是也驚動了別人。”


    五哥想了想,眼中閃過一絲殺機,“既然如此,等這一場做過,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再刺殺一場。”


    七妹肩膀上的野貂認真的點了點頭。


    ……


    李達沒想到對方約鬥的地方會是湖心亭,可惜湖心亭沒有雪,隻有一個喝粥的沒牙老頭。


    孫祀廟正‘西裏唿嚕’喝著粥,看了李達一眼,咂咂嘴:“來一點?”


    “不了,謝謝。”


    然後他又繼續喝起來。


    李達嘴角抽了抽,他也見過好幾位武行中的老家夥,有高傲的,有陰沉的,還有看誰都像是欠五百萬似的,但這一號還真沒見過。


    孔子說了,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那八十歲幹啥,九十歲又幹啥,愛喝粥?


    “人年輕時候愛大碗吃肉喝酒,覺的瀟灑,老了才知道,以往看不上眼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寶貝。”


    李達坐在對麵,不客氣的道:“人老了呆在家裏含飴弄孫不也挺好,您老這麽大歲數,贏了我不漲臉,輸了,一輩子招牌就砸了,武行人不最在乎這個的麽。”


    孫祀廟將碗裏的粥水舔了幹淨,笑嗬嗬道:“我孫子都成家立業了,再拿糖逗他也不合適,老了人人嫌,不到處走走難道還讓人攆著走嘛。”


    李達皺了皺眉,盯著對方昏黃的眼珠,天地人神,至少大拳師地級的拳意,很可能觸摸到‘天之極境’,但是一個走路都走不動的老家夥,還能怎麽鬥?


    “嗬嗬嗬,人老了,生死都看開了,更何況是生前身後名,我帶著去病天南地北到處亂晃,賞景色是假,看拳是真,兵家的拳術要想練好,得有一種山河破碎,大悲大辱、激奮昂揚的精氣神,可惜這在太平盛世極難得。”


    “所以我便換了一個法子,我要找一個拳術層麵上壓的過我寶貝曾孫,卻又讓他看不起的年輕人,我看你就有點意思——”


    孫祀廟沒牙的嘴巴咧的老大,忽然將粥碗重重一扣,刹那間,李達耳邊仿佛響起了千千萬萬廝殺唿喊的聲音,耳鳴、腦暈、還有一種心髒‘噗通’‘噗通’的劇烈跳動聲。


    李達在沒穿越前有過一次這種感受,那是去看馬戲團演出,小醜不知怎麽的把老虎給戳的野性複發,直接撞在鐵籠子上,吼出一聲震驚整個大禮堂的虎吼。


    而當時他恰好也是在第一排,渾身發抖,半晌都沒迴過神來。


    眼前的感覺與當年的感覺一模一樣,不,是強烈十倍!


    眼前這個牙都沒了、手腳顫顫巍巍的老虎,嘴裏的牙掉了,也跑不動了,但人心裏的刀鋒利著呢!


    雖然李達不是大拳師,但他見過皮卡丘,也見過象形拳五大金剛中的辰龍,自己還有‘刑獄霸王’上身的狀態。


    大拳師的體力,至少能打死十頭虎還不費勁吧。


    精神上的恐懼會蔓延到肉體上,本來通過拳架子舒展開的氣血一點一點僵住,皮膚層開始止不住的滲汗珠。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拳師,不論他有多麽天才,這個時候都要頹了,搞不好這輩子都有陰影。


    但李達不一般啊。


    冰冷的西湖上,仿佛有一條巨大的龍形陰影一閃而過。


    李達感受到一股暖流從心底裏溢了出來,這是某種神力增溢的效果。


    神嘛,因信仰而生,打雞血的本事還是可以的。


    然後神力效果倒退。


    他又瞬間迴到被老虎隔著鐵網盯著的那種感覺。


    對方絕對比老虎要恐怖,假如不是有這具接近老朽的皮囊,他毫不懷疑對方能在這一瞬間撲殺自己。


    神力又打了一記雞血。


    這一次,他開始凝練自己的拳神,那股開土成江,江河相連的波瀾壯闊!


    “咦?”


    孫祀廟是真的有點驚訝,區區拳神,居然能擋住自己的百戰拳意。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雛龍,正在血海驚濤中掙紮。


    “嗬。”


    刹那間,水火倒轉,陰陽反複,雛龍還未磨出爪牙棱角,就又被吞噬進去了。


    善戰者要通天時地利,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


    百戰拳意,亦可以說是百變。


    隻一個變化,李達的拳神就又陷了進去。


    李達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塊鐵,上麵是錘子,下麵是火爐,要麽就被錘子砸的火星四濺,要麽就是被火爐燒的通紅剔透。


    反複的煆燒,反複的毀滅新生。


    揚州龍王的神力足夠自己打雞血上百次,孫祀廟的表情也越來越驚訝。


    直到最後一聲撞擊,恍恍惚惚間,好像什麽東西被磨出來了,‘啪’的一下,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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