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離淮安不算太遠,一個在蘇中,一個在蘇北,當然,按照古代的說法,都是江南核心膏腴之地。


    等進了淮安府後,氣氛便不對了,城裏酒樓食棚裏,到處都是短打精壯的漢子。


    本地人一邊和這些江湖人保持距離,一邊憂心忡忡的討論著淮水的上漲,據說水勢已經衝到了荊山峽附近,淹死了好幾十號治水官兵。


    荊山峽可是淮河入平原後的第二個峽口,一旦天險守不住,洪水衝破峽穀,撞上洪澤湖,就有可能改河道;如果發生那種情況,別說淮安,附近十幾座城都要淹沒,做為江南糧倉的江淮之地甚至可能發生欠收,到了那時,千裏饑荒,萬裏水災,這種情況曆史上發生過一次,上古大禹時期的天洪!


    “我聽外地的朋友講,捍海堰、江南海堰、錢塘江堤都有不同程度的塌陷,也不知搶不搶的過來。”


    “估計危險,河水又漲了半寸,洪澤湖上魚蝦成群的往外冒,這搕不是好兆頭。”一個漕丁唉聲歎氣道,他才從湖岸上下來。


    “小生看過河圖洛誌,淮河的潰堤,是黃河多年的侵蝕影響,宋、金時期曾發生過數次,黃河千千萬萬斤泥沙卷入,導致淮水下遊泥沙堆積,洪澤湖便是這麽來的,”一個讀書人憂心忡忡。


    “書呆子,當年水災情況如何?”


    “明昌五年,黃河在金陵陽武故堤決口,吞沒封丘縣城,向東南奔瀉,到壽張衝入梁山泊,又分為兩派,北派由北清河入海,南派由泗水入淮,侵奪了淮陽以下淮河的河道,此時起,黃河北流完全斷絕,山東、河北、河南百姓死傷數十萬計。”


    “嘶~~”


    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氣。


    “史書向來是春秋筆法,依小生看來,數十萬計之後,怕是還要加上一個零,”讀書人冷不丁的道。


    所有人的沉默了,沉默許久,有人才幹澀道:“那我是不是要早做搬家的準備了。”


    “沒有那麽糟糕,史書上記載,當年那場天災,多數原因卻是人禍,若是朝廷治水得當,不會發生這種慘事。”


    “況且讓小生不解的是,曆來天災,必有征兆,河堤決口數年,積重難返,這才釀成大禍,如今洛水、黃河、汴河、泗水、淮河都沒什麽大的水患,區區數月,怎麽一下子就成了這般模樣。”讀書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


    郭通帶著幾個打家,一臉陰沉的從漕運總督府趕迴了官府安排的驛站,將蓑衣一甩,砸在地麵,心情陰沉的跟昏沉的天氣一樣。


    “沒談好?”黑心蚊問。


    “哼,差點沒在總督府上擺場子。”


    周百戶苦笑一聲,解釋道:“說來說去,無非錢和人,五萬人,上頭說來輕鬆,怎麽攤派,攤派到誰頭上,誰多誰少,都是一屁股濫帳,漕行即成,米糧自領,也就是說,這人我們要出,銀錢我們也要出,更別提修堤這種性命買賣,安家費又是一大筆銀子。”


    “不然你以為那些官老爺有多好心,將這麽個肥差事交給我們這些苦哈哈,無非是出事有人頂缸,背後收銀子的時候倒是一點不手軟。”


    郭通臉色遲遲不見好轉,倒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不敢怎麽說,河期到來之前,五萬人份額必會分好,他漕幫洪門的身份,攤派的份額絕對不會多。


    他心情不好,完全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漕幫的幾個大碼頭,對自己的態度,沒想象中的好。


    揚州龍王不算個什麽,他真正的野心,可是成為漕幫龍王!


    可惜,小漕口、小碼頭,運河以北的漕幫分舵,對自己態度都很恭順,唯獨越往南邊,那幾位龍王就不是那麽‘聽話’。


    “蘇杭江淮?”做為親信,黑心蚊自然知道郭通的野心,試探性的問。


    “蘇州龍王和杭州龍王好歹出麵了,態度敷衍,那也是態度,淮安那一位倒好,都到了這位的地盤,卻連臉都不露,甚至傳了個口信,讓郭哥好自為之,”有人憤憤不平道。


    “聽說那一位是總督大人的子侄輩?”


    “怕個甚,打不了在江上麵打一場,揚州打將何時怕過淮安的崽子。”


    “能靠刀子解決的郭爺還會那麽頭疼嗎,那可是塊硬骨頭,總督帳下的衛所漕軍就駐這裏,對方手下的人,聽說都是從軍營裏挖來的正役,慣於殺人見血的老卒子。”


    郭通擺了擺手,製止了手下的爭論,摸了摸眼角,突然道:“羅法那小子呢?”


    “晌午就出去了,跟著他的人被他甩掉了。”


    “郭爺,真的要跟這小子合作嗎,你不知道,這小子邪性的很,他救上來的兄弟們,一個個的跟廟裏的老和尚似的,成天拜什麽老母,偏偏其它行為又正常的很,看著讓人害怕。”


    “我也不喜歡這個人,”黑心蚊陰著臉道。


    郭通表情陰晴不定,最後吐了口氣,道:“放心,這小子在利用老子,我又何嚐不是在利用他,隻要得到羅祖爺落在漕幫的第一份‘通漕海底’,我就有把握請動‘漢留’的人,到了那時,順昌逆亡,看誰敢擋我!”


    “不談這個了,老五還在練拳吧,去看看他打的怎麽樣。”


    淮安府的驛站不是他們這些泥腿子能住的,哪怕他是揚州龍王也一樣,但如今江南水禍在即,正值用人之際,事急自然可以從權。


    杜五三十歲出頭,到了這個年紀,正是該搏名望,搏權勢的關口,不過他十五歲離家混江湖,年輕時不知深淺,好勇鬥狠受了些暗傷,瘀血堵住了經絡,拳術上的出路也就到此為止了。


    哪怕他是杜家天賦最出眾的私生子也一樣,武行世家的子弟,不到二十歲不給出門,就怕四個字,不知輕重。


    拳術要打,更要養。


    他體格不壯,五官乍一眼看上去柔和,但看久了總覺得有股怨憤戾氣,換一種說法,這種人好玩命。


    跟他練拳的有七個壯漢,都是揚州碼頭上打架最狠、體型最壯,出了名的剽悍。


    其中兩個暴起,一人手指灑沙,發手爪喉,一人橫釘腿踩腳踝,一前一後,動手淩厲兇狠,一看就是慣於街頭鬥毆廝打的。


    杜五雙眼緊閉,耳朵微動,腳踝一彈,腳跟撞上了對方腳尖,同時雙手閃電般彈出,絞住對方肩根一絆,看似輕輕一拍,對方整個身子就掛了出去。


    這一招是杜門拳的八卦打,把人體分八卦,八卦打借人體打人體,練到高深處,八卦一晃,就能逼的人氣血暴亂,體內經脈斷裂,直接能廢人。


    又是兩位壯漢衝來,手上還提著兩口尖錐,化作兩道寒星,從要害處刺了過來。


    這種類似峨眉刺的武器是船拳的器械,漕丁的打家,十有九學過船拳,因為這種穩下盤的短打是最適合舟船械鬥的本事,創拳人不知是誰,不過據說是曆代水師練兵刺殺之法雜糅而得,兇悍狠辣,而這兩人打之前得了囑咐,下手半點不留情麵。


    杜五麵色微微一凝,手搏和械鬥是兩碼事,拳師煉出獨門勁,勁力噴勃,能打的人筋斷骨折,但是刀械同樣能做到這一點,能稱的上械鬥的,那都能做到器械如指臂使,想要空手奪白刃,除非二者相差不隻一個層次。


    雖然壓力大增,但是杜五依舊沒有睜眼,身子以極小幅度擺動著,任由刀光在皮肉附近刺來閃去,偶爾肩膀一晃,腳盤一震,就有一個人飛了出去。


    “這是化門拳的彈板術?”黑心蚊不確定的道。


    以骨骼為板,筋肉為弦,打出獨有的內家震勁,這是一種著名的發勁手段。


    郭通點了點頭,“四川四大家、四小家合起來是一個拳係,他們的聯係比我們想象的要緊,交換拳譜是常有的事。”


    “想來也是瘦虎傳給他軍營的折鋼手後,他才將拳係的兩種拳術融會貫通,這個年齡,有這種進步,很難得了。”


    或許是對手真的給他帶來了一絲壓力,黑心蚊暗道。


    其中一個壯漢抽了個空子,拳頭猛的印在了背部,一聲巨大的悶響,打的杜五腳跟離地。


    然而就在這時,這位杜家武館的館主尾椎骨一顫,四肢一縮,背部像沙包一樣鼓起,那壯漢手腕‘喀嚓’一聲裂開了。


    趁此機會,杜五雙手如剪,軀幹四肢小臂如蛇一半旋繞,一連串的‘崩響’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


    然後杜五收手,睜開雙眼,長吸一口氣,豆粒大的汗珠一下子從毛孔中鑽了出來,好似有一股氣流從體內溢出。


    就連黑心蚊都睜大了眼睛,隻見四根尖錐或斷或彎,像是被打鐵的槌子砸過一樣。


    “杜門拳的四肢打法與折鋼勁,一剛一柔,兩種獨門勁,你居然融合成殺招打法了!”郭通一下子想到了什麽,深沉的道:“你到底還是練了,杜家的唿吸法。”


    杜五麵無表情,“我逃了小半輩子,就是想擺脫杜家私生子的身份,我娘因為給我偷了這半本唿吸法被打死,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那小子隻是個引子,關鍵是我不想再逃了,隻要我把杜家武館的場子給撐起來,我徒弟就能再進一步,到了那時,我徒弟會替我迴去興師問罪,杜家拳正不正宗,不是血脈上的,而是拳頭上的。”


    懂行的人都知道,用唿吸法強壓暗傷,就算贏了,他也活不了幾年了。


    郭通吐了口氣,杜五這一場,是下了必死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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