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肆虐地捲起地上的落葉,將它們高高舉起,唿嘯著沖向前方,當遇到村子裏一個個層次不齊的院落時,便將低處的落葉重重地拍打到牆上,落葉輕輕地掉落地麵,緊緊地貼緊牆根,以避免被西北風再次捲起。


    在村子最南邊靠近山腳的地方,並排列著三座院落,最左邊的是一溜新起的大瓦房,院子裏傳出吆五喝六的猜拳聲,不時夾雜著豪爽的大笑聲。最右邊是一個四合院,房子半新不舊,院子裏人聲鼎沸,滿滿皆是孩子調皮的笑鬧聲,偶爾傳出一兩聲老人的嗬斥聲。


    然而位於中間那個僅有一排破舊房屋的院子裏,卻沒有一絲聲響,在西北方的唿嘯聲中顯得異常寂靜。


    李蕊雪靜靜地坐在正屋的門檻上,唿吸輕輕淺淺,微微仰著頭望著前麵的大山。


    昨天,她將阿爸送到了大山裏,那裏本來有一大一小兩個墳頭,那是十年前因為車禍去世的阿媽和弟弟。


    還記得那年也是冬天,阿媽帶著八歲的弟弟去看望住在大山深處的姥爺姥姥,為了趕迴家過年,坐上了一趟也是急著趕迴來的拖拉機。


    因為路上有積雪和冰淩,拖拉機在一處急彎處沒能控製住,滾下了一百多米深的山溝,阿媽帶著弟弟就這樣離開了他們。


    十二歲的她坐在阿爸身邊,抱著阿爸的胳膊,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睛,跪破了膝蓋。阿爸默默地流著淚,將她攬進懷裏,一直重複著一句話:「乖,不哭,還有阿爸呢。」


    以前,阿爸常常到其他村子去給別人家蓋房子、打架具,隻有在農忙時節,才會呆在家裏幫阿媽幹農活,即使是寒冷的冬季,阿爸也僅僅在過年時休息幾天。


    當阿爸在家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阿爸和阿媽總是微笑著望著她和弟弟,而她和弟弟嘴裏抿著阿爸帶迴來的糖果,笑鬧著。


    晚上,阿爸還會畫各式各樣的房屋及家具的圖樣,阿爸畫得很認真,初時都沒發現她和弟弟在旁邊偷偷模仿。


    後來,阿爸偶爾見到她和弟弟畫得圖,才知道她們倆在偷學畫圖。阿爸並沒有生氣,而是開始教她們畫房屋及家具的圖樣,並講解如此設計的原因,並教給他們如何更好的改進設計等。


    可這一切都在十年前的那個冬天結束了。


    過完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之後,阿爸便開始上工掙錢。


    阿爸為了照顧李蕊雪,不再接離村子太遠的活計,最遠的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也能迴家。


    早上,阿爸早早起床,為她準備好一天的餐食,自己則倉促地啃點大餅,便騎著自行車去上工。晚上迴來後,阿爸還是繼續畫著他的設計圖,陪伴著做作業的她。


    農忙時,阿爸就會停止外麵的活計,呆在家裏,耕種家裏的那幾畝地。


    後來,她上了初中,因為初中離村子有四裏多的路程,她起的時辰提前,阿爸起床的時間也便更早了。


    阿爸越來越瘦,越來越黑,而李蕊雪的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差。


    初二那年的大年三十,她提著一個大麻袋跪在阿爸腳下,哭著說:「阿爸,我不去上學了,你讓我跟你學木匠吧!」說完,將身邊的大麻袋解開,倒出裏麵各式木刻和幾本房屋家具設計圖冊。


    阿爸看著比自己雕刻的還要精緻的木刻,還有畫的精巧細緻的房屋家具設計圖,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喜悅,而是從工具箱裏找出一把尺子,狠狠地抽打著她的手。


    「你怎麽能這麽沒出息,做木工能有什麽前途?」


    她不能理解阿爸為什麽會如此生氣,流著淚,心裏滿含著委屈睡了過去,然而半夜由於手心疼痛而醒來時,她卻看到阿爸一邊嘆著氣,一邊拿著藥膏輕輕地塗在她的手心裏。


    此時,她已感覺不到手的疼痛,而是那顆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上學的心,卻在此刻很痛很痛,痛得她隻想撲進阿爸的懷裏暢快地痛哭一場。


    她這麽想便這麽做了,阿爸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紅腫的手掌心,嘴裏呢喃著:「乖,雪兒長大了,阿爸知道你心疼阿爸,但是你要知道,做木工活很幸苦,你是女孩子,吃不了這種苦,阿爸沒事,有的是力氣,你隻要好好學習,將來上了大學,有了工作,阿爸便可以跟著你享福了。」


    阿爸用粗燥的指腹輕輕擦拭著她不斷留下來的眼淚,繼續著低聲的呢喃:「阿爸隻讀了五年級,因為家裏窮,沒能繼續上學,阿爸不能讓你也像阿爸一樣。相信阿爸,阿爸定讓你順順利利地上完大學,隻要阿爸的雪兒好好學習,阿爸便知足了。」


    新學期開始後,她堅決不讓阿爸再給她早起準備餐食。她自己頭天晚上將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餐準備好,也給阿爸準備一份早餐,早上起來熱一熱,父女倆吃完早餐一起出發,晚上迴來再自己做晚飯,因為阿爸的午飯和晚飯都是有主家管,所以不用準備。


    初中畢業後,她如願地考入了縣重點一中,開始了三年的住校生活。


    阿爸不用每天趕著迴家,也不用早早起床,阿爸的氣色漸漸好了起來。


    每次她迴家,阿爸便會停工迴來陪著她,聽她講學校的事,看她帶迴來的獎狀和獎品,咧著嘴笑著重複說著:「阿爸的雪兒真厲害,又拿獎了,這次考了全班第二名,真棒。」


    十八歲的夏天,在家裏苦苦等待的阿爸和她,終於在八月裏的一天等來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盡管是個農業大學,但她和阿爸都很開心,阿爸買了好多好吃的,並請來了周圍的鄉鄰一起慶賀。


    然而開心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對他們來說,高昂的學費似一座大山壓到了阿爸的肩上。


    阿爸一如既往地拍撫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不就幾千塊錢嘛,阿爸會有辦法的。」


    連著幾天阿爸都騎著自行車四處奔走,在她即將去往大學的前兩天,阿爸借來了三千元錢,再加上家裏現有的,終於湊夠了一年的學費,並給她準備了第一學期的生活費。


    阿爸自豪地說:「看,阿爸沒說錯吧,相信阿爸不會有錯。」


    入學報到時,阿爸將她送到了學校,陪著她辦完所有的手續,臨別時阿爸對她說:「雪兒,在大學裏也要好好學習,學好了知識才能好好工作,平時你就不要迴家了,阿爸想去其他省裏做工,順便看看其他地方與我們這裏有什麽不一樣。」


    她以為阿爸真的是想出去看看其他地方和她的家鄉有什麽不一樣,等她假期迴家,聽了鄰居奶奶的話,才知道隨著這幾年他們這一帶農村日子變得好過起來,木工房已經過時,大家都開始蓋磚瓦房,純木工的家具比壓縮板的家具成本高且沒有那麽美觀,也變得不再流行,所以像阿爸這樣的木工找不到好的活計可幹,阿爸隻好到鄰近的省份去找活幹,剛好臨近一個省份是少數民族聚集地,要修建許多的寺院,阿爸的手藝恰好可以派上用場,並且工資也比原來高,所以阿爸便選擇了背井離鄉去那個鄰近的省份做工。


    每年見到阿爸的日子越來越少,但每學期開學前的幾天,阿爸總是會迴來陪著她,並將準備好的學費和生活費交給她。


    一年又一年,她期盼並珍惜著每年和阿爸在一起短暫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她細數著在學校裏熬過的日日夜夜,放棄了免試推薦上碩士研究生的機會,隻期望著畢業那一天的來臨。


    終於熬過了七個學期,她高高興興地迴到家裏,等待阿爸迴來一起過年,然後告訴阿爸,再不用到那麽遠的地方做工,她已經簽了工作,等正式工作後,工資足夠他們父女倆生活。


    臘月二十五這天,天氣暖暖的,李蕊雪一邊哼著歌一邊清理著家裏,心裏盤算著,買點大白粉,把屋裏屋外刷的亮亮堂堂,再將窗戶上的玻璃也擦的透透亮亮,然後開開心心與阿爸過這個年。


    阿爸捎信來說將於臘月二十五迴來,可是直到夜深了,阿爸也沒有迴來,她捲縮在被窩裏,盡管屋裏燒著爐子,炕也燒的很暖,但她的心卻覺得越來越冷。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便去向捎信的那位阿叔打聽情況,阿叔告訴她,阿爸打算的是結上工錢坐二十五早上七點出發的大巴迴來。


    阿叔勸她,或許昨天沒趕上那趟車,坐今天的車迴來也說不定呢。


    她迴到家裏,坐立難安,勸說著自己,拿著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窗玻璃。


    一抬頭間,她看到村長阿叔從大門裏急匆匆沖了進來,她覺得自己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衝出房屋,在快要到村長阿叔跟前時,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妮子,我可憐的妮子,阿叔都不知如何跟你說了。」


    村長阿叔扶起她,極其困難地說出了一句話:「你阿爸坐的大巴在高速路上出了事,你阿爸去了。」


    她再次跌坐在地上,感覺自己的那方天永遠的塌陷了,她沒有哭喊出聲,眼淚就像斷了線,無聲地顯示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她不知道村長阿叔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後來村裏的幾個叔伯們將阿爸從車上抬了迴來,安置在正屋中間原來放八仙桌的地方,身上蓋著一塊白色的布。


    她顫顫抖抖的揭開白布,看著似乎很安詳的阿爸,默默地流著淚,其實她更想大聲地哭出來,可再也沒有一個懷抱供她依靠,也沒有人聽她大聲地哭泣。


    她木木呆呆地跪在阿爸的身邊,無聲地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流過她的脖子,滑入她的身體,灼傷了她的皮膚,灼傷了她的心。


    不僅僅是心,包括身體的每一寸皮膚,甚至是每一個細胞都很痛很痛,直到流幹了眼淚,痛到麻木,痛到不知道自已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周圍村子裏的叔伯嬸嬸們幫忙操辦著阿爸的葬禮。


    似乎有人說剛出事時,阿爸看上去好好的,還幫助救援受傷嚴重的人,等將重傷員送到醫院時,阿爸卻暈了過去,醫院說是脾髒破裂,又在幫忙時運動過劇,導致大量出血,發現時已經太晚而錯過了救冶的時期。


    村長阿叔看著木呆呆的她,憐愛地搖了搖頭,沒有詢問她的意見,親自主持了一切葬禮程序,三天後將阿爸安葬在阿媽和弟弟墳頭邊。


    從聽到阿爸去了那一刻開始,她變成了一部機器,按部就搬地完成一係列村長阿叔給的指令。


    安葬好阿爸後,大家陪著她迴到了家。叔伯嬸嬸們安慰她幾句後,都陸陸續續離開了。


    村長阿叔留到了最後,從口袋裏拿出2300塊錢,交到她手裏。


    「妮子,你阿爸去的時候,身上裝了4000塊錢,葬禮花去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這裏,這是你爸留給你的,你可要打起精神,好好把學上完。」


    說完這句話,村長阿叔也輕搖著頭離開了。


    持續嘈雜了幾天的院子突然寂靜了下來,她似乎也在寂靜中清醒了過來,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家裏隻剩下了她,在她的整個世界裏,她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原本還能釋放點熱量的冬日被一層泛著青色的薄雲覆蓋住,周圍不遠的天空中一片片巨大的烏雲慢慢地向冬日聚來。


    西北風也借勢開始肆虐起來,並且越刮越兇猛。


    她坐到了正屋的門檻上,遙望著阿爸、阿媽和弟弟所在的那個山頭,將自己努力從孤獨中拉扯出來,飛向有阿爸、阿媽和弟弟的地方。


    「阿爸,你看,我畫得圖紙好不好?」


    「嗯,不錯,我們的雪兒真能幹,都要超過阿爸了。」


    「阿媽,你看我會繡香包了,繡好了端午節給弟弟帶。」


    「我看看,雪兒進步真大,有些地方稍修修,就趕上阿媽了。」


    「弟弟,你又上樹了,褲子被你扯破了,換下來,阿姐給你補補,小心阿媽知道揍你噢。」


    「阿姐最好了,你可別告訴阿媽噢。」


    ……


    烏雲蓋住了本就發光慘澹的冬日,肆虐的西北風怒吼著捲起院子裏僅剩的幾片樹葉,在院子中間旋起一個大大的旋渦,然後翻過院牆,旋轉著、旋轉著向那個遠遠的山頭飄去…


    天漸漸黑了,屋裏的爐子因為長時間無人添加煤塊,火光越來越弱,灰白色的煤灰越來越多,直到最後的一點火星也變成了灰白色的煤灰…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天空中飛舞著,舞累了便降落到大地上,降落到家家戶戶的院子裏。


    李蕊雪覺得自己應該是睡著了,她夢到了阿爸、阿媽、弟弟和她坐在夏天暖暖的院子裏,阿爸畫著圖紙,阿媽做著針線,她和弟弟玩著花繩,阿爸阿媽時不時抬起頭微笑著看看她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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