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李隆基,每日常朝還是按時參加的,今年是開元二十八年,距離天寶元年還有兩年。


    而這短短的兩年時間,這位曆史上讓人詬病頗多的皇帝,將從明君逐漸轉變為昏君,一手締造了盛唐的崩塌。


    本來在兩年前,李隆基已經移杖皇城外的興慶宮聽政,但是自從擄走兒媳婦之後,他又返迴了大明宮,因為太真觀就在大明宮,裏麵隻住了八個女冠,七個是正經女道士,另外那個已經跟妃子差不多了。


    李隆基早早醒來,在內侍的服侍下梳洗更衣,比他大一歲的宦官高力士,就在一旁的席案上整理卷宗。


    他可以決定皇帝先看哪些奏章後看哪些,甚至決定哪些不用看。


    他現在是內侍省的老大,兼任皇城左監門衛大將軍,勳位為銀青光祿大夫,另外,他身上還兼著一個東宮的差事,太子太保。


    五十七歲的高力士仔細的閱覽著各方堆積在這裏的卷宗,與殿內其他服侍的奴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麽久都沒有看完嗎?”李隆基一卷大袖,在另一邊盤腿坐下,接過內侍呈上的早湯,溫潤著喉嚨。


    一口熱湯入喉,白皙的臉頰逐漸紅潤,李隆基笑眯眯的看向高力士。


    “快了,聖人稍待片刻,您先看看這個,”說著,高力士將來自十王宅的那封卷軸雙手遞給李隆基。


    他心裏清楚,皇帝最在意的是什麽。


    李隆基一撩長發,展開卷軸凝神禦覽,很快,他便將卷軸擱置在一旁,眼神望向敞開的大殿外,半晌後,喃喃道:


    “你說,朕是不是該給十八郎,找一門親事了?他今年也二十一了,尚無子嗣。”


    高力士將所有卷宗擺放規整,朝李隆基的方向跪坐下來,道:


    “聖人英明,是該給壽王賜婚了。”


    “哈哈.......”李隆基笑了笑,道:“隻怕朕那位兄長,不樂意啊。”


    高力士最懂皇帝心意,心知皇帝想要將楊太真收入後宮,寧王和壽王那邊,得有個說法,於是道:


    “聖人待寧王最厚,手足情深,寧王雖與聖人一時置氣,但依老奴看,他早晚會想開的。”


    “朕也知道他早晚會體諒朕,”李隆基挑眉道:“但是會有多晚呢?”


    高力士眉角一動,心知皇帝最近與楊太真整日廝混,如膠似漆,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將此女迎入宮中了。


    “解鈴還須係鈴人,”高力士道:


    “在老奴看來,最好是壽王主動請求寧王謀親,由寧王全權張羅,此題可解。”


    李隆基以一個打坐的姿勢,長長的籲出一口濁氣,唿吸吐納之間猶如一位得道真君:


    “力士在,朕無憂矣。”


    說罷,他離開大殿,儀仗轉往宣政殿主持朝會。


    李隆基兄弟六個,他排行老三,所以世人多稱為李三郎。


    寧王李憲為長兄,比他大六歲,還是皇後嫡出,本該是皇位繼承人,但是李隆基與太平公主聯手發動唐隆政變,扶持自己的父親李旦複辟,功勞最大,所以李憲將儲君之位讓給了弟弟。


    很多人認為,李憲是迫於當時李隆基手握兵權,背後支持者眾,不得已謙讓儲位,但是李隆基心裏很清楚,他這個大哥心性淡泊,對權利並無多大追求,更何況兩人確實是手足情深。


    老六李隆悌早夭,李隆基與另外四個兄弟,是在祖母武則天給他們修建的五王宅一起長大的,做為曾經被幽禁的皇孫,他現在反手幽禁了自己的兒孫。


    初衷是認為,子孫們在一起長大,多少可以避免手足相殘,這也是每一個繼位的大唐新君最想改變的事情,但是他沒有想過,他的兄弟沒幾個,想要維持骨肉之情相對簡單,但是他的兒子實在太多了.......


    高力士這一次,沒有隨皇帝一起參加朝會,其實對他來說,去不去都是一樣的。


    他這裏看到的卷宗,包攬了舉國大事,朝會上發生的事情,事後問問中書省就知道了。


    “派人給韋堅打個招唿,巴結太子就巴結太子,有些事情不要摻和,”高力士沉聲吩咐一名宦官,由後者出宮,去給韋堅提個醒。


    韋堅的妻子,是李隆基的從龍之臣,已故的楚國公薑皎之女,而薑皎的姐姐,是李林甫的親媽,所以韋堅一開始,與李林甫關係非常不錯。


    但是韋堅還有兩個姐妹,姐姐嫁給了李隆基的五弟李隆業,妹妹嫁給了眼下的太子李紹,與皇帝太子都是親戚,這樣的出身,隻要他本身才幹足夠,進入中樞可以說輕而易舉。


    何況韋堅現在還傍上了高力士,宮裏麵也有人幫他說話,此人目前為止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


    高力士心知肚明,韋堅心氣高,不甘於一個長安令,但是李林甫感受到了來自韋堅的威脅,堵死了韋堅的上升渠道,所以後者依附太子,寄希望借助太子黨之力,進入中樞。


    高力士收了韋堅不少好處,已經有意的開始提攜對方了。


    思來想去,如何去規勸壽王主動請求聖人賜婚,高力士不放心交給旁人去做,所以也隻能由他這個天子近侍親自去一趟了。


    壽王府。


    李琩昨天喝高了,少陽院喝了一場,半醉,迴來與自己的幕僚大飲一場,直接不省人事,指望早晨這個點能夠醒來,那是不可能的。


    而高力士之所以願意親自辦這件事,主要還是因為他和李琩母妃的娘家那邊,關係匪淺。


    因為他的養父高延福就是出自武三思家裏,而李琩的媽武惠妃,是武三思的侄女。


    高力士本名馮元一,出身嶺南大族,是隋朝嶺南酋首馮盎的曾孫,母親則是隋朝名將麥鐵杖的後人,武則天蕩平嶺南後,幼年的高力士就被閹送入宮。


    本來呢,成為宦官的他因為小罪已經被鞭打出宮,要不是武三思保他,武則天也不可能複召其入宮,他也就沒有機會伺候李隆基了。


    臥房內,李琩原本身上的被子已經被踢下床榻,隻穿著一件褌衣四仰八叉的躺在上麵。


    高力士示意嚴衡等人噤聲,他則躡步來至塌前,將被子重新蓋在李琩身上,隨後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嚴衡和王卓隨他出去。


    嚴、王二人在高力士麵前極為卑微,對方不開口詢問,他們就不敢說話,耷拉著腦袋站在一旁。


    而高力士顯然,也沒打算跟這兩人說話,雖然二人以為高力士會詢問他們一些什麽。


    “妾身見過高將軍,”收到消息的楊絳,趕忙迎了過來,給高力士行禮。


    她剛剛才知道高力士來了,可見高力士在十王宅有多麽的隨便,王府門口的侍衛壓根就不敢攔。


    “貴人快快請起,老奴當不起的,”一改方才的嚴肅,高力士微笑著上前扶起楊氏。


    不看僧麵看佛麵,眼前的少女可是楊太真的陪嫁女,高力士比任何人都清楚,聖人有多麽寵幸楊太真。


    而且楊絳經常被楊玉環召入宮內小敘,與高力士也時常見麵。


    “高將軍怎的來了?殿下還沒醒嗎?我去喊醒他吧?”說著,楊絳的眼神朝關閉的寢門看了一眼。


    高力士溫和笑道:“不必,讓他再睡一會吧,老奴來此也沒有什麽事,就在這裏等著壽王醒酒,還請貴人迴避一下。”


    一個陪嫁女,其實當不起高力士稱唿一聲貴人,但人家這個宦官,對誰都是客客氣氣,少有擺臉色的時候,年輕時候其實不這樣,但見識的多了,吃的虧多了,又是在宮內當值,待人接物自然是萬分小心。


    因為他很清楚,有些人現在看起來不起眼,保不準人家將來出人頭地。


    這種事情,他見的多了。


    楊絳自不敢多言,行禮之後退了下去,她其實比較害怕高力士,因為壽王說過,別看人家高將軍跟誰都是一張笑臉,翻臉的時候也是不眨眼的。


    高力士默默的注視著楊絳離開的背影,內心淡淡的歎息一聲。


    早在聖人有意搶奪兒媳的時候,高力士就開口勸過,這是忠君,不希望聖人背負這樣的臭名,畢竟這不是人幹的事。


    還有一方麵原因,是因為武家對他有恩,所以他才幫著李琩說話,結果呢,那道度楊玉為女道士的敕文,是他來傳達的,楊玉出家之後,還得他來安撫李琩,給李琩做心理工作。


    這都叫什麽事啊?


    高力士尤記得,去年他就是站在這個院子裏,手捧《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望著麵容驚駭的李琩和一臉茫然的楊太真,念出了敕文中的旨意:


    “聖人用心,方悟真宰,婦女勤道,自昔罕聞。壽王琩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後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誌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


    敕文的意思是,楊玉環主動請求度牒,給竇太後追福,“雅誌難違”一片孝心李隆基不好拒絕,才這麽幹的。


    迴憶當初,高力士不禁內心苦笑.......


    “誰在外麵?”屋內傳來李琩的聲音,他隔著窗紙,可以看到門外人影駐足。


    他是被剛才楊絳故意大聲說話驚醒的。


    屋門被打開,一臉和煦笑容的高力士邁步走了進來:


    “十八郎醒了,是老奴來了。”


    李琩一臉驚詫,趕忙起身相迎:


    “阿翁怎的不叫醒我,怎當得起阿翁久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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