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有高高艏樓艉樓的老式鯊船停靠在天津港,船上一個個剃發為月帶發式倭人模樣的武人緩緩行進下船,他們身著明甲、打刀斜插倭腰帶,明明頭發已經剃禿卻裹著明人發巾,行進之間又板正內斂,令人難分其屬何國何人,引來天津港百姓騷動。


    前來接應的明軍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來自北洋軍府衙門扛著鳥銃的精銳家丁從膽戰心驚的大沽口百戶手中接管了港口防務,招來力夫搬運鯊船上放下一個個倭國特產漆器箱。


    這個時候,被幾個身著山文甲頭戴鳳翅盔手持長刀短錘的武士簇擁在船舷的李旦才緩緩自鯊船上下來,踏著厚木棧板自棧橋上一路向港口走去。


    他已經在船上呆了很多天了,收到付元傳去陳沐召見的消息,自石見乘船一路經五島過濟州牧補給,接著直航天津衛,接著又在天津衛港口下錨停了足足三日,這才下船。


    在衛河,李旦一行百餘人換乘河船,在河道內航行二十餘裏,方至北洋軍府。


    陳沐剛從京師迴到北洋,聽說李旦在港口船上等了好幾天,連忙讓人召他下船,去步兵營房泡了個澡,頭發還未幹,換身衣衫走出營房,正好看到未修大門的軍府缺口,一幹甲胄曜日的武人後麵竟跟著一夥與時俱進的倭寇,讓他暗自搖頭。


    許久未見,李旦的膚色黑了一點,看上去更加健壯,不過如今已不再是早年那般毛頭小子海盜後裔的模樣,素綢道袍腰間懸玉佩、發巾裹玉環,全身上下除了與生俱來的氣質,看不出絲毫武人裝扮。


    “孩兒拜見義父,恭喜義父封爵!”


    臨著當麵幾步,李旦當先拜倒,其後隨從武弁各個拜倒,端端正正給陳沐行出個大禮來,這沒什麽奇怪,倒是後麵那一幹倭人武士模樣的家夥們各個漢話說得端正,有稱‘拜見東洋陳帥’的、也有幹脆‘拜見大帥’的,讓陳沐詫異。


    等李旦起來,陳沐吩咐部下給眾人在校場準備飯食,招李旦隨他一同入營房,這才問道:“都到天津港,怎麽不先下船,倒在海上漂泊幾日受苦。”


    “義父不在天津,孩兒手下兄弟為行便宜剃了倭頭,恐驚擾百姓。”李旦隨陳沐入營房左右張望,輕聲解釋著,末了環顧廣闊校場深深吸了口氣,跨過營房門檻,這才說道:“左右這些年漂泊慣了,不在這幾日。”


    “他們不是倭人?”


    李旦笑著搖頭,道:“孩兒可不是帶他們上天津遊玩的,義父接掌東洋,有節製諸軍之責,戰報軍情,都要由他們這些人報來,如此機要,何能交於番邦異族之手?”


    “他們有錦衣檔頭,有辦事商賈、流落海寇、亦有出仕倭國武家的軍士,都是我族同胞忠心耿耿。”


    邁過營房門檻,見慣了獨門獨院衛所軍宅或漫無邊際營帳的軍寨,這種連通上下樓梯的營房讓李旦有些不習慣,斟酌著問道:“義父就住這兒?”


    拋開形製不談,單說陳沐這間自樓道裏走到最深的寢室,僅不過幾步方丈,連屏風也沒有,布一床一桌兩隻衣箱,這也叫房間?


    牆上用鐵釘釘著幾幅篇幅甚大的地圖,已被炭筆繪出線段畫得淩亂,顯得空間更為狹小。等李旦的隨從提刮黑金竹紋變根來漆木箱放在屋裏,更是將屋子擺得無處下腳。


    陳沐不以為意地笑著打開漆木箱,從內裏搬出厚厚一疊公文,道:“這種小屋還是挺舒服的,我隻是暫住一段,軍府已經去募兵,所以要先將營房蓋出來,等新兵來了再蓋衙門也不遲,這兩年,你在日本怎麽樣?”


    “勞義父掛念,孩兒還好。”


    隨從被使喚到外麵,李旦見陳沐動手,連忙收斂衣袖幫著搬出公文,道:“開始在五島,後來去出雲彈壓石見,有幾次出兵不過都未上陣,皆是繞著山陰山陽駐防,沒有風險。”


    既然李旦在這,文書也在這,陳沐並不急於了解軍事,文書最上有一份落款為陳九經的戰事總章,是陳璘親子、陳沐義子寫的,雖然陳沐沒見過那個義子幾麵,但卻知道他調往日本是在海軍講武堂畢業之後的事了,寫的戰報總章總要清晰些,便拿起來翻閱。


    “就是說勤王軍還在日本關西一帶,沒能打進王京。”陳沐邊翻邊抬頭對李旦笑著問道:“怎樣,在那邊或國中,可曾遇到中意女子?待日本事定,我們的艦隊要開向海的那邊,最好走之前有孩子可繼承家業才行啊。”


    李旦放下公文的動作微微頓住,接著平靜地放下公文,道:“孩兒還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不過近年一直在南洋軍府的輸送下學習歐羅巴書籍,也通過那邊的傳教士習得一些原稿,聽說讀寫皆流利,想必是能勝任義父對孩兒在歐羅巴的安排。”


    聽起來,李旦對娶妻生子沒什麽興趣,陳沐微微皺起眉頭,問道:“那八郎呢,他也沒打算娶妻生子?”


    “興許是受孩兒影響,八郎亦無成婚打算,倒是在日本收了個義子。”李旦並不想在這件事上說太多,將話頭轉至戰局,道:“除其王京一帶,關西、關東大片土地已盡在朝廷掌控之下,唯獨其國王受織田、德川等逆臣挾持,孩兒主掌關西輜重,關東為將軍李如鬆、倪尚忠率苦兀三衛諸部鎮守彈壓。”


    聽起來形勢一片大好,陳沐緩緩點頭,注意力集中在陳九經的戰報總章上,詫異道:“兩年,單單關西打了四百多仗?”


    陳沐在心裏算了算,那要是加上關東,不得一天打兩仗?這戰報有問題吧!


    “自國朝介入其戰事,倭國上至將軍下至百姓可分兩黨,一為親近大明的勤王黨、二為叛逆的逐明黨,先有鬆浦隆信受朝廷委任勤王大將軍,後隆信為宗麟所殺,宗麟又為島津所逐,此戰報凡戰事皆由散入民間各地的錦衣檔頭所載,確實如此。”


    陳沐抬起手來,隨南洋軍府對日本的情報越來越多,其國勢雖亂,陳沐也是有所了解的,九州島幾個大名他能記個差不多,即便如此聽到李旦所言也感到疑惑,放下戰報問道:“勤王大將軍,鬆浦隆信、大友宗麟,還有島津家族……大明的軍隊在做什麽,八郎在做什麽,怎麽一直是他們打來打去?”


    “八郎啊。”李旦抬手在陳九經的戰報末尾翻了幾頁,檢點輜重篇的一行標注,對陳沐道:“萬曆元年,石見向隱歧島輸銀十九萬七千兩有奇,二年,輸銀二十四萬三千兩有奇,如今隱歧島屯銀已達四十五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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