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楨離開京師那天,紫禁城裏小萬曆皇帝被母後罰跪一個時辰。


    沒別的原因,小皇帝對大銅球的填色喜不自勝,興奮地睡不著覺,一大早頂著黑眼圈奔到坤寧宮告知李太後這一消息,他要掃清宇內征戰四方,鞋子都跑掉了。


    事還沒說,丈夫早崩後唯一心願就剩教養小皇帝萬曆成人可擔當大任的李太後先定出罰格,無君王之態,先跪半個時辰。


    小萬曆被嚇壞了,結結巴巴說出自己對天下的偉大構想,緊跟著又被加罰半個時辰——不符合中華帝國皇室核心價值觀啊!


    中華帝國皇室核心價值觀沒別的,君王和官吏要知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別管曆朝曆代皇帝做好這件事沒有,他們自小所受教養都是這個終極目的,追求國泰民安。


    《孟子》三萬五千餘字,為《四書》之最,曆朝曆代科舉必考考點。


    四處征伐好大喜功,這樣的皇帝聽起來是霸主足夠威風,百姓活得舒服麽?


    開疆辟土是福澤子孫後代,當代數萬人乃至數十萬人成為紙麵上傷亡數字,即使後世子孫看來也沒有特別感觸。


    可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皇帝尚不知生死之重,輕言戰事。


    李太後覺得,跪一個時辰不冤。


    但小皇帝可覺得冤屈大了去,跪在坤寧宮大門口石階下,身子板正耷拉著腦袋,眼睛閉起,滿腦子想的都是渾天球上四處不同的顏色,口中念念有詞。


    “不讓朕打,朕偏要打……藍的綠的白的黃的,就是你們罰朕跪一個時辰,都給朕等著吧!”


    李太後沒責怪誰,隻是坐在坤寧宮門口看著萬曆低頭認錯的模樣,一邊暗自抹淚一邊厲聲驅走為皇帝說情的宮女太監。


    都說嚴父出孝子,小皇帝早早就沒了父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李太後便隻能舍去母親慈愛的身份,以嚴父般來教育皇帝。


    害皇帝被罰跪的始作俑者趙士楨對發生在紫禁城的一切並不知情,他昨日率數騎親衛持詔在城外領了戶部挪用軍餉的賑災銀,隨押運銀兩的五百內衛夜宿榆林驛。


    一覺睡個大飽,清晨快馬加鞭向宣府奔去,臨至延慶衛即以詔見有都司加官的指揮使江月林。


    趙士楨是帶著官職來的,此次賑災沾了陳沐災銀的光,他被掛了戶科給事中外派,七品文官。


    可別看官兒小,他還攜了皇帝賑災詔書、內閣傳山西大同主官書信,身後運銀七萬餘兩,左右有宦官、錦衣衛、京營軍士,威風得很!


    當然,宦官、錦衣、京軍,都不是看護他的,真正看護他的就有四個南洋軍府旗軍,剩下人都是看護那七萬兩賑災銀,隻要書信和詔書在,趙哥兒在不在其實無傷大雅。


    “江指揮使,在下趙士楨,早就聽陳帥提起指揮在拒馬河一戰的威名。”


    江月林正煩著呢,聽說有朝著外派戶科道員拿詔書叫他,領數騎快馬奔馳過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怕看趙士楨左右跟隨又是錦衣又是宦官,照樣不願搭理他。


    該行的禮數都行周到,但多餘的話一句不說。


    沒別的原因,他忙得很,宣府那邊的將校圍堵災民不力,大同的受災百姓都跑到賽驢公臉上了,偌大的居庸關由他把守,不準百姓通過,他想法給自己脫罪還來不及,哪兒有空搭理從京中跑來的道員。


    又不是兵部的!


    不過一聽陳帥,江月林眨眨眼,對趙士楨問道:“南洋軍府陳帥?”


    趙士楨瞧著黑話盤道兒對上了,笑眯眯地點頭道:“不錯,在下為南洋軍府外務司幕僚局吏員,來京公幹,逢大同遇旱災,前來押送賑災銀兩,過延慶衛請指揮加派人馬賑災。”


    畢竟舊部,還因陳沐在時落到不少好處,何況如今陳沐在南洋權勢滔天,江月林自然麵帶笑意,不過一聽趙士楨要持詔調兵,歎了口氣,瞥了趙士楨身後人馬一眼道:“閣下還請先隨我登關吧,往前岔道口走不了,延慶衛也進不去。”


    趙士楨聽出江月林言中另有他意,即命運銀兵臨近居庸關紮營,隨江月林向關口行去。


    隔好幾裏地,幾乎剛望見關口沒多遠就聽見城關另一邊亂糟糟的喧鬧之音,他與江月林對視一眼,就見頂盔摜甲的指揮使搖搖頭,一言不發地帶他上城,登上城關這才展臂向外一指,長歎口氣。


    趙士楨目瞪口呆。


    人,城關外密密麻麻都是人,從大同逃至宣府的百姓或坐或臥,拖家帶口在道中綿延數裏。


    “這……”


    “西邊大旱,督撫下令各衛旗軍嚴加守備,宣大糧價水漲船高,督撫及各地官吏傳令各衛,一要放糧施粥,二要嚴防死守,不叫災民越境。”


    “我就想知道他們是怎麽走到這的!”


    江月林提起這事氣得整張臉耷拉下來,道:“誰都想做好人,反正他們沒關口,放行說個道路繁雜兵員稀少就過去了,最後百姓都放到老子這來。”


    “老子也想放,可他娘這有關啊,這要放過去,京師大老爺不得把老子官扒了?”


    “粥也施了,這兩年口外紅薯長得不錯,衛裏存糧放出一多半,要是一兩千人我延慶能養活,架不住西邊都放了。最開始人在衛外,建起木棚、粥棚,七日前糧食還夠四月所食,昨日查人查糧就隻夠半月了。”


    “早上粥稀了,百姓就都跑到關口來要進順天。”


    “你是陳帥麾下那什麽幕僚司的,你給哥哥出個主意,我把百姓放了,怎麽才能脫罪。”江月林抬起胳膊肘碰碰趙士楨,小聲道:“我把兵都派到萬全去了,說是協防,關口隻留五百,到時就說守不住,你說能脫罪麽?”


    趙士楨看看關下災民,又看看江月林,怔怔地眨眨眼道:“為何要脫罪,饑民無糧可食才要越關入京,在下帶來官府賑災銀兩,隻要在宣府購來米糧,困局自解。”


    “現在不是銀兩的事,若是平常,這些百姓也不差那點買糧的錢,早上三兩一石晌午就漲到四兩,朝廷派下多少銀子夠買糧的,我延慶衛施粥就已虧銀數千兩!”


    趙士楨已經茫然了,“這麽貴?”


    “嗬,這麽貴?”江月林冷笑一聲,揚臂指道:“你問官府是怎麽收稅的,趕上鬧災,糧價不貴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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