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


    南洋衛指揮使準備啟程,兵強馬壯的香山所被抽調半數旗軍,其餘四所各出一百戶,最後還添上陳將軍的家丁,收拾妥當,廣州府征調騾馬初至,則千軍啟程。


    挑兵挑將與交代走後事宜花費很長時間,關鍵是帶強兵去還是帶新兵去,後來考慮幹脆各挑一半,五百老卒五百新丁,分別由鄧子龍、唿良朋率領,啟程北上。


    鄧子龍不必說,他是陳將軍麾下門麵,唿良朋是陳沐從廣州營兵裏借調來的,這隻唿大熊過去給戚繼光當過輜重隊頭子,押炮是老本行、戚繼光是老上司,到了薊鎮好說話。


    騾馬嘶鳴、輪軸吱呀,踏上四年來第一次遠行。


    陳沐前腳剛出廣州府,後邊從廣西來的探馬就跟上來,兒子被殷正茂遣送迴來,說是戰場立功該賞的殷正茂都會報,但讓他今後好生管教小八。


    信上說的不清不楚,讓陳沐摸不到頭腦。


    等小八耷拉著腦袋帶家兵跟上隊列時已經出廣東進福建地界,那模樣一看就是又惹禍了。


    “怎麽迴事,被人家巡撫趕迴來,仗都不讓打了。”


    小八不吭聲,旁邊家兵氣唿唿地向陳沐解釋道:“將軍,不怪八爺,那些土知州軍頭太欺負人了!”


    “桂林他們沒守住,被八爺指揮咱二十多門炮奪迴來,轟塌了城門樓,還打死守城叛軍賊首,立下首功。看著眼氣吧,慶功宴上有人奚落八爺,又飲多了酒,就鬧出笑話。”


    小八滿臉羞惱的漲紅,陳沐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問道:“他們說什麽?”


    家丁湊近陳沐小聲道:“他們說八爺沒爹,才要認個指揮使當爹。”


    “誰說的。”陳沐眯起眼睛,“後來怎麽了?”


    “後來……”家丁前麵義憤填膺,後麵卻不敢說,頓了頓才道:“八爺在慶功宴上拔了刀,追著古田所千戶讓他把首級交出來。”


    把首級交出來?


    陳沐覺得殷正茂已經很夠意思了,酒宴上鬧出這麽大亂子還沒把人扣下,炮是白送了,人能迴來也不錯。


    “古田所千戶?行了,這事小八沒做錯,下次就是喝多了酒也要有點策略,不要像個莽夫。”陳沐提點小八兩句,揮手讓別人都撤下去,這才讓八郎在帳中坐下,問道:“氣消了沒有?”


    總說是小八小八,其實已經是個身量七尺作戰英勇的大人了,搖搖頭道:“父親,其實我沒生氣。”


    “沒生氣?”


    陳沐聽著都生氣,要是他親自在場恐怕會把那個千戶綁柱子上抽一頓,當然要是他在別人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但八郎現在說沒生氣,陳沐有些難以置信。


    “我說的都是真的。”八郎抬起頭,狹長的眼睛很亮,“沒生氣,就是想要他的首級。”


    唿!


    陳沐起身撩開帳簾,夜風吹來帶著泥土清香的空氣撲麵。


    他這個兒子好酷啊!


    迴過頭,陳沐笑道:“看看,你比張千戶強多了。他想殺誰,就隻能跑到沒人的地兒砍樹,你能直接拔刀讓他交出首級。”


    “張傻子……”


    顯然,陳八智並不認為養父是在誇自己。


    可憐的張千戶,連兒子都看不起。八郎這句話讓陳沐認識到,八郎已經從一個死小孩變成一個死少年,接下來可能會變成一個死青年。


    總之這股混蛋的氣質恐怕消不掉了。


    “覺得別人傻也好、想取誰的首級也罷,別像個莽夫一樣脫口而出。”陳沐捏捏八郎的臉,笑道:“放在心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總想著殺人。”


    “你看張千戶砍樹,多傻啊。”陳沐笑笑,“別悶坐著了,明早還要趕路,你跟宗煉一起,對了,你有沒有看上哪家姑娘,爹給你提親。”


    八郎仔細思索,緩緩搖頭,“我能把炮兵操典改改麽,炮口仰太高不實用,離遠也打不準,五斤炮打八百步就夠了。廣西打桂林就是,出八百連城門樓都打不準。”


    不是說姑娘麽?


    陳沐點頭應下,道:“行,你改吧,改完我看,一路上有的是時間改。”


    八郎走了,留陳沐一個人在帳中坐了很久,想來滿是感慨。他是眼看著八郎從小長到大,什麽都不懂的小家夥長成如今少年,能舞刀能騎馬能放銃還會操炮,帶著炮隊去廣西湊個人情都能戰場立功。


    可惜就是性格不太好,戰功得手,弄出些亂子讓人情沒了。


    “將軍,路上有許多書生,要接納他們同行麽?”


    進京途中熱鬧非凡,等待秋闈的學子都在這段時日進京趕考,陳沐欣然答應,笑道:“去年不是好年景,鬆江大饑,道途恐怕不會太平,邀學子同行吧,路上能有些照顧。”


    這些人不是趕考者,他們是貢生,去京師求學準備來年會試春闈的,在這些人中有個老舉人,年齡已上六十,數次不第,是唿良朋的老鄉,名叫葉朝榮,因為年紀太大,陳沐專門給他準備了一架馬車供其乘坐。


    炮車,談不上多熟識,還多了顛簸,唯獨能減些趕路之苦。


    唿良朋倒是挺樂嗬,鄧子龍統率軍隊,他樂得清閑,策馬揚鞭在官道上查驗炮車,閑暇時就在後麵跟在老舉人車旁閑聊,把老舉人侍奉的就差結拜了。


    雖然人長得憨,像唿大熊,但為人忠厚老實,很得老舉人歡心,一再和唿良朋解釋實在是女兒已經出閣,不然非要許給他才好。


    陳沐並不知道,明年春闈老舉人再次不中,空歡喜一場。而在另一個世界,老舉人的二兒子後來幫其父圓了兩個夢,在十二年後考上進士,並把老舉人三兒子的女兒許給唿大熊的兒子。


    在那個故事裏,時來運轉的唿大熊是掛征蠻將軍印的福建大都督,考進士考得眉眼耷拉都考不上的老舉人後來被人稱作獨相之父,他教出的兒子叫葉向高,七年獨攬閣務。


    一路上陳沐聽說了應天府諸地大饑,海瑞施以工代賑修橋浚河,可道途仍舊餓殍遍地。


    當陳沐出福建即讓鄧子龍監軍前行,獨率家丁前往鬆江華亭拜會徐階時他看到另一番景象——百姓因海瑞解職唿號哭泣於道路,士大夫設宴擺酒彈冠相慶。


    海瑞的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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