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看來,此刻的周延熙老爺子都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他體態虛肥,步履蹣跚,蒼白的臉上有著一抹迴光返照一般的潮紅。


    此刻聽說麵前的人竟是長侯女,他愣了一下,略有些哽咽,在兒子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就要行禮,“老臣見過侯女……”


    然而此刻做男裝近衛打扮的程雲素,卻絲毫都不為所動。


    待周延熙行禮罷,她笑著道:“周老將軍,我父欲殺我,奈何?”


    周延熙的身子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身旁扶著他的長子周成傑臉上也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周延熙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樣,道:“呃……呃,老臣上了年紀,又百病在身,這耳朵就不好使了,剛才,長侯女說什麽?有人要殺你?誰敢殺你!”


    程雲素要說話,侯相王承章卻忽然開口道:“成傑,先扶你父親坐下!”


    周成傑答應一聲,趕緊攙著老爺子過去坐下。


    事先誰也沒料到,此刻本應該被顯陽侯府家宰潘振華帶人堵在外麵,甚而可能都已經被抓捕住的長侯女程雲素,竟然已經出現在顯陽城裏,而且居然扮成近衛的模樣,被侯相王承章帶到自己家裏來了!


    而且,這位長侯女剛一開口,就嚇得周成傑心驚膽戰。


    他實在是一句話都不想聽見。


    等到老父親坐好,他低著頭縮著腦袋,就想出去。但這個時候,程雲素卻忽然又道:“我父親對我自小疼愛,我想,他肯定是不會派人去殺我的,那問題就來了,如果我沒猜錯,現在我們家的那位家宰,潘振華,應該還帶著人在城外,時刻等著我去自投羅網呢!是誰給的他這個膽子,膽敢對本侯女下手?”


    周成傑頭瞥了一眼,隻見這位長侯女眸光異常犀利,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隻一眼,他就趕緊低下了腦袋。


    周延熙咳嗽連聲,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他唿哧帶喘,道:“唉,老臣真是老了,又病,實在是無禮,這,這……呃,成傑,怎麽敢叫長侯女還站著?快請長侯女坐下,命、命……命人……咳、咳……呃……咳……上、上茶……”


    程雲素忽然又道:“周老將軍可知道?為了追捕我,為了讓我無法活著迴到顯陽城,他們居然縱容郭家的人跑到河陽郡去,封鎖了整個大堰山來圍捕我!那是河陽郡的地麵,那是我父親治下的地方,竟然縱容郭家的人跑過去,成百上千的人,肆無忌憚。我死無所謂,隻是,敢問周老將軍,若是讓這樣一個人接過了顯陽與河陽兩郡,你們老一輩人跟隨我祖父、我父親征戰多年才得到那些土地,還能保住多少年?而周老將軍你,將來到了地下,可有顏麵去見我的祖父。又該怎麽麵對我母親當年對您的托付?”


    周成傑訝然地看著她。


    內心的吃驚,已經讓他忘了自己的身份。


    自顯陽侯身受重傷、長侯女從外地迴來,開始接掌侯府之內的家事開始,她精明果敢、敏銳能言的風格,就已經隨著她做的一件件事情,在顯陽城內外,乃至兩郡之內,到處傳播開來了,使得像周成傑這樣不曾與她打過交道的人,也知道這位長侯女是個不好惹的精明強幹人物。


    隻是,眾人說千遍,也不及自己親自見上一麵啊!


    長侯女的話鋒之犀利,簡直銳不可當!


    這個時候,周延熙不說話了,侯相王承章則是忍不住忽然歎了口氣。


    然後,他說:“老周,你怎麽看?”


    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長侯女忽然登門,用大概相同的一番話,直接說到讓他啞口無言,又念及當年她母親的恩澤,遂不顧七十高齡,毅然出馬,親自帶她來到了這周府,來見這位當年赫赫威風甚至不遜於前後兩代顯陽侯的老夥計!


    周延熙嘴唇動了幾動,張嘴欲說。


    一屋子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卻忽然抬頭看向自己的兒子,道:“成傑,怎麽還沒上茶呀!”


    周成傑懵了一下,然後趕緊答應一聲,親自跑到門口,將剛才就已經遠遠趕開的下人叫過來,喝令上茶。


    程雲素眼中閃過一抹失望,王承章則是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


    房間內忽然就安靜下來。


    過了沒多大會兒,下人端了茶盤來,周成傑在門口親自接了,擺擺手,命他們重新退遠些,然後才端了茶進去。


    兩位客人皆安坐,接過茶碗去。


    但這個時候,他們其實顯然是沒心思去琢磨茶湯滋味如何的,隻勉強沾沾嘴唇就放下了,但周延熙顫顫巍巍地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卻噗的一口噴了出去。


    大家都嚇了一跳。


    老爺子氣喘籲籲地怒斥:“蠢材!連碗茶都衝不好!我還指望你給我養老?你也就是一輩子蹲在家裏吃老子的份兒!蠢材!蠢材!”


    程雲素眼神微動。


    王承章忽然道:“我已老了,待此間事了,當與你一同歸老山林!到時候,我一定要過來聽一聽你自己寫的那些淫詞豔曲!哈哈!對了,老周,你現在很中意顯陽太守程茂偉,覺得他處事老成,有大將風度,屆時準備舉薦他接替我,出任顯陽侯相,你意下如何?”


    周延熙聞言,立知雅意,當下緩緩點頭,雖仍是一副垂老之態,但眼中的精明卻不知不覺露出一些來。


    “此人甚好!又是侯爺堂弟,又是個性子平和的,妥當!妥當!”


    王承章聞言微微地笑起來,道:“你覺得妥當便是最好,這麽些年來,若論看人的眼光,除了兩代侯爺之外,我最服你了!”


    頓了頓,他道:“若茂偉接替我出任侯相的話,我擬讓成傑出來,就擔任顯陽郡,替侯爺和長侯女,鎮守這祖傳之地,你看如何?”


    周成傑目瞪口呆。


    周延熙聞言,那肥胖的臉微微抖動著,一副眉花眼笑的模樣,不了解的他的人,隻看這副尊容,甚至會覺得他有些憨態可掬。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他連連擺手,然後指著身邊的周成傑,道:“此子不過百裏之才,豈可治千裏!不可,萬萬不可!”


    但說到這裏,他卻忽然扭頭看向程雲素,問:“敢問長侯女,與令弟關係如何?”


    這一刻,他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


    有若一隻鷹隼盯緊了自己的獵物。


    當然,這種銳利的目光,隻是一閃而過,隨後他就低下了頭去,恢複了那老態龍鍾的頹唐模樣。


    程雲素聞言想了片刻,道:“我將殺之,以絕後患!”


    王承章略顯驚訝地扭頭看過去。


    周成傑驚得微微張開了嘴。


    但這個時候,周延熙卻忽然拍案而起。


    “好!”


    這一個“好”字,中氣十足,殺氣四溢!


    當年的一代名將,如今的癡肥老兒,忽然就挺直了腰杆。


    “既如此,老臣這條老命,就賣給長侯女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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