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路長,來時路短。


    這一路的歸程,並不太平,因為這個天下本來就並不太平。


    不過還好,和去時一樣,像劉恆這樣的窮人,是基本上不會遭遇太多麻煩的——一旦離開了望雲山城,他甚至是立刻就把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換上了草鞋。


    穿草鞋,才是一個窮人的本分。


    一千多裏地,去時四個人,走了近一個月,歸程隻剩下劉恆孤零零的一個,怎麽都好對付,他腳力又健,隻二十天出頭,就已經迴到了大野城。


    這日下午,遠遠地看到了那熟悉的小村子,劉恆臉上才終於露出了一抹放鬆的笑容。


    他又迴來了。


    迴來,總歸是叫人開心的一件事。


    一路遇見鄰裏,大家都熱情地打著招唿,隻那短短的幾步路,卻不等他走到家,陳樂、陳雉和劉章已經留在了望雲山宗的事情,就已經傳遍了小小村落。


    這消息若是在大野城裏傳開,怕不立刻要轟動全城,但眼下這小村落裏,鄉民大多樸實,對於修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隱約是知道一些的,對於修仙的榮耀,也大抵是了解不少的,所以,激動自然也是激動,高興自然也是高興,以至於一樣也是奔走相告,但說到底,也隻是一種“我們村子有人出息了”的感覺。至於像在大野城那等地方所能引起的轟動,卻是不會有的。


    很快,一條黃色的大狗出現在了視線裏。


    劉恆剛來得及叮囑隔壁打柴賣柴的趙叔,進了城不要聲張和宣揚此事,瞥見那身影時,當即轉過身去,那狗卻已經撲到了近前。


    它嗚嗚地叫喚著,不顧劉恆的身邊有人,隻是將他們粗魯的擠開,圍著劉恆來迴地打轉,尾巴瘋了一樣的用力的搖擺著。


    它仰頭看著劉恆,劉恆低頭看著它。


    忽而,它一臉嚴肅的表情,衝劉恆大吠起來。


    “汪!汪!汪!”


    很用力,很生氣的樣子。


    鄉親們都笑起來,有人說:“大黃想你呢!你剛走那一個月,它都瘦的脫相了,最近才漸漸好些。”


    劉恆蹲下去,與它對峙著。


    它又“汪!”地叫了一聲,然後又“嗚嗚”起來。


    劉恆一把抱住它的腦袋,把它拽進懷裏。


    摸著的確是瘦了好多好多。


    其實劉恆自己知道,他自己也瘦了好多好多。


    去時瘦,來時又瘦。


    忽然,大黃用力地掙脫了劉恆的臂膀,圍著他轉了一圈,往遠處來路看,又到處看,開始六神不安地吭嘰起來,唧唧歪歪的。


    “汪!”它衝劉恆吠叫了一聲。


    劉恆笑著抱住它,跟它說:“他們暫時先不迴來了,不過等他們迴來的時候,肯定會給你捎好吃的迴來的!”


    …………


    小院子跟走的時候相比,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房前有一大片曬到發黃的幹草。


    劉恆知道,這應該是黃大元幫忙給清理出來的——本地就是這樣,哪怕是多年住人起居的老院子,一到了夏天,也要長草。


    把小木棍抽掉,推開門進去,有些東西發黴的味道,於是劉恆索性就敞了門,在屋子裏簡單轉悠著看了一下,又出來,見黃大元仍蹲在屋角,正衝自己傻笑,不由得也笑了笑,說:“你曬黑了。”


    黃大元站起身來,說:“我最近經常幫爺爺幹活。”


    劉恆聞言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走,我去看看黃先生去!”


    …………


    村子裏一下子出了三個修仙的後生,這在很多人眼中看來,自當是一件值得大大歡喜的事,但黃先生聽了,有些高興,卻又有些憂愁。


    劉恆知道,這是黃先生心裏一輩子都解不開的疙瘩了。


    想當年黃大元他爹,非要出門去修仙,後來還一度傳迴消息,說是天賦甚好,極受宗門重視雲雲,但後來,卻很快就沒有了消息。


    等再有消息傳來時,大家都說,他死了。


    黃大元的娘當時就一病不起,三個月之後撒手去了,據說當時大元的奶奶也是病了許久才起來床,而黃先生當時近乎一夜白頭,且自那之後,便越趨消瘦,臉上再也沒怎麽露過笑容。


    不過,他倒是罕見地稱讚了劉恆一句。


    他說:“你讓大家不要往外說,這是對的。不要誇耀,也不要立什麽牌坊,隻安生做人便好。以前是怎樣,以後仍要是怎樣!”


    劉恆畢恭畢敬地答應了下來。


    黃先生留劉恆吃飯,劉恆笑著婉拒了。


    他有路上買的三合餅子,還沒吃完,迴去燒一碗開水一泡,就是一頓飯。


    結果一碗泡爛了的三合麵餅子還沒吃完,大元就跑過來了。


    他沉默著,劉恆就隻是悶頭吃。


    一共剩了五個餅子,他給自己泡了兩個,給大黃泡了三個。


    結果還是大黃先吃完了。


    天氣悶熱的厲害。


    劉恆他們離開的時候,天氣才剛入夏,此時迴來,卻正是盛夏時節。


    蚊子不少。


    天色暗得比正常日子早了些,今晚許是要下雨。


    劉恆吃完了餅,放下碗,問:“有事兒啊大元?”


    黃大元悶頭坐在劉恆家的樹墩子板凳上,久久地不說話。好大一陣子,他才問:“恆哥,那就是說,你以後都不會去修仙了唄?”


    劉恆“嗯”了一聲,說:“應該是。我沒天賦。”


    大元繼續低頭,又過了好一陣子,他又問:“那……那……三姐姐天賦那麽好,她以後一定是大神仙了。你說,她以後還會迴來看咱們嗎?”


    劉恆聞言笑起來,有些苦澀,又有些莫名的感慨。


    他知道大元關心的是什麽。


    想了想,他說:“會的。大元,會的。”


    忽然一道閃電亮起來,照亮了黃大元臉上的年少的憂愁。


    雷聲隨後就轟隆隆地響起來。


    劉恆說:“大元,迴去吧,迴家。一會兒該下了!”


    黃大元低了頭不說話,愣了好久,他才抬起頭來,悶悶地說:“那我迴去了恆哥。”然後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又是一道閃電亮起。


    緊接著是更多的閃電,照亮了這暗沉沉的夜空。


    也照亮了茅草屋裏劉恆那張平靜的臉。


    雷電交加之際,忽然又起了風。


    大風吹得茅草屋前簷茅草劇烈地開闔。


    黃大元走了沒多久,興許未及到家,豆大的雨點子就已經落了下來。


    砸得地麵劈劈啪啪。


    砸得多日未雨的塵土都飄揚起來,一股土腥味撲鼻而來。


    然而這是劉恆所熟悉的味道。


    也是他所喜歡的味道。


    往日的這樣子的雨夜,小兄妹幾個就擠在門口這裏,大黃也擠在眾人中間,一起看著外麵的狂風暴雨,並熱情地討論和迴顧大家當初乞討的那些日子。


    在那樣的日子裏,若是雨下之前沒討上一口飯吃,今天就注定了要餓肚子了。


    但現在不會了,大家有個小家了,家裏存了足半個月的口糧,想吃,下廚去做就是,連柴也是攢了許多的,不愁沒得燒。


    在過去的日子裏,每到下雨,不管是那漏雨的破廟也好,或某處傾頹的屋簷下也罷,到處都是水汪汪的、潮乎乎的,想睡,隻能躺在那潮乎乎的叫人極不舒服的地方,困極了餓極了,才勉強睡下。


    但現在,不會了。


    他們有家了,有自己的房子,想看雨便看雨,想睡覺便睡覺。


    一人一張床。


    幹爽舒服。


    當時大家都覺得:我們好幸福啊!


    …………


    劉恆獨自一人蹲在門口,看著外麵的狂風暴雨,那大風卷著雨滴,不時地衝進屋裏來,灑了劉恆一身,他卻沒有絲毫要關門或避開的意思。


    看著這樣的雨夜,這樣的電閃雷鳴與傾盆大雨,他忽然想:當時我們真的是好幸福啊!


    大黃突然嘰歪起來。


    劉恆扭頭看它。


    它的鼻子衝外麵伸著,潲進來的雨已經把它的腦袋都整個打濕了。


    它嗚咽著,嗚咽著,忽然衝這雨夜叫了一聲。


    “汪!”


    劉恆伸手抓著它後背上的毛,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大黃很聽話地靠攏來,挨著劉恆的身體重又趴下。


    “汪!”


    它又衝劉恆叫了一聲。


    “大黃,你想他們了嗎?”劉恆說。


    “汪!”


    “我也想他們了。”


    …………


    這一夜,狗沒睡。


    人也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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