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大師兄就真的跑到女生樓下麵去叫了。

    關鍵時候上陣還靠師兄弟,我得陪著給他壯膽造勢。

    “201綠珠,201綠珠……”

    他的叫聲由低沉變為高亢由側麵變成正麵也就兩三聲的功夫,最後終於達到了吼的境界。

    201是指2樓01號寢室,我們班的八朵金花包括還沒名花有主的四朵全都擠住在201.

    聽學長們說,兩年前一個寢室還是隻住4人的,這兩年由於改革並軌,學費漲價得不行,自然生源就擴招得不行,但基礎設施又沒跟上,就像一隻筷子般細膩的蚯蚓硬是給撐成了大蟒蛇,肥啊。

    “你確定綠珠在寢室裏沒有去圖書館上自習?”我問師兄。

    “錯不了,我是眼鏡內外四隻眼睛親眼看到她走進這個大門的,難道還會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說完他氣沉丹田,雙掌向下一挫,竟要施展少林絕技獅子吼。

    我連忙打住,說:“師兄,不成,你會驚動整座寢室樓的,那看門的阿姨……”

    為時已晚,隻覺得像是憑空打了個悶雷哐啷啷哐啷啷,又像下課的鈴聲般清晰而急躁。

    一隻小鳥被嚇呆了,從眼前的枝頭跌落下來傻乎乎地圍著昭南撲棱棱直轉,仿佛它的前世就是一美貌女子,師兄就是它前世的冤家。

    再仔細一看,那是隻黃鸝。

    黃蓉的黃,美麗的麗再加個鳥字。

    但顯然震下黃鸝不是昭南所希望看到的,他希望能震下的好像在201蒸發了似的沒有任何動靜。

    黑暗中的201,似教堂般充滿神秘的芬芳令人很容易產生想入一窺的悸動和衝動。

    黑暗中的201,柔和的燈光從陽台玻璃裏透射出來像洗禮般照耀在昭南因狂妄自信受到挫折而略為發紅因催動獅子吼神功而略為變形的臉上,像極了《巴黎聖母院》敲鍾唿喚愛情的卡西莫多。

    不知是這樓下叫喚的爺們太多了還是女生們都習慣了這種唿喚的模式,整座寢室樓居然該幹啥還幹啥而沒有任何反應,這慘絕人寰的獅子吼居然像蚊子被掐住大腿混入了黃河大合唱起不到任何轟動性的效果。

    昭南顯然麵子上更加掛不住了,連連催動真氣,連連仰頭長嘯,旁邊彈吉它吹笛子整長簫唿喚的同情兄們紛紛受不了連忙丟下樂器盤膝在地,運起內功與之抗衡。

    那場景,有點像當年六盤島屠龍大會時謝老爺子獅吼震群雄的經典場麵。

    如今這個時代,不管在你眼皮下發生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隻要塞個棉花球在耳朵裏就可以置若罔聞聽見當聽不見了,不知他們為何還沒學到這一招還在一味地用蠻力相抗。

    我就塞了棉花球,安之若素。

    黑暗中,突然精光一閃,如閃電遊龍產生上億伏特的瞬間電壓直破長空直奔昭南眉心而來。

    看門的阿姨終於出手了。

    這位阿姨不是別人,正是郭襄的徒孫周芷若的師傅當年以一柄倚天劍名震江湖的峨嵋派第三代掌門,滅絕師太。

    當年她厭倦塵世爭鬥將掌門板指傳給周芷若後便退隱江湖來到我們學院做了女生寢室樓的護門神。

    自從她來之後,原來一直很猖狂的‘男生隨意進入女生寢室’的不良現象得到了徹底性改觀。

    尤其她的那把傳說中的倚天劍一直懸於腰間,令我們無法對她的慈眉善目產生任何好感或者溫暖。

    女生們可喜歡她了,左一個阿姨好右一個阿姨好的,弄得老滅絕整日笑嗬嗬的,將練功需要清心寡欲六根清淨的基本要領忘到了刊外號外。

    在我不到一學期的大學印象中,還從未見到她的倚天劍出鞘。

    黑暗中,倚天劍終於出鞘。

    昭南似乎並不理會來勢兇猛似藏獒麵目猙獰如拉登的滅絕,雙手負手而立,遊龍劍如鄰家溫順的小貓蜷伏於腰間不聲不響,完全沒有如臨強敵時才發出的喵喵之聲。

    難道是強敵不強嗎?

    我暗自為師兄捏了把冷汗,照老阿姨這樣的劍勢和速度,普天下恐怕鮮有對手,我一連想了好幾種迴擊的打法,但絕沒有如師兄站著不動劍不出鞘就能克敵製勝的。

    昭南臉色反而顯得平靜,藍衫飄飄,一如往常的瀟灑和不羈。

    眼睛癡癡地望著201,眼睛裏滿是豪俠柔情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向往。

    倚天神劍於頃刻之間就已刺到昭南的命門眉心,連著老阿姨一百來斤的軀體扛著,這一劍真是勢若雷霆,威不可擋,明晃晃的劍身依稀看得出有幾處鏽跡斑斑。

    倚天劍隻是仗著裏麵夾了本九陰真經贗本才名揚天下令群豪覬覦的,其實就劍身的品質而言與一般的鋼劍沒多大區別,故而年代久了不生鏽才怪呢。

    這就跟你一旦有了名利,不管這名利是偷來的還是剽竊來的,別人都會當你是個人物供奉,但你一旦喪失了這些重要前提,別人就是認識你跟你很熟也會當你是陌生人二百五看。

    老滅絕厲聲斥道:“小子猖狂,竟敢如此放肆嚎叫!”

    劍尖在距離昭南眉心千萬分之一微米時突然變招轉向,忽地直挑地上的黃鸝,無比輕盈地卷起,無比輕巧地放到了枝頭後迅速抽劍,光芒又一閃,神劍入鞘。

    整套動作發生在須臾之間,讓人緊張地透不過氣來。

    老阿姨不禁佩服昭南的超凡定力和獨到眼光,頷首微笑問:“臭小子,適才為何不避?”

    昭南也笑了:“在你發劍的瞬間,我就猜到了你的用意,何須再躲?”

    “我們相距過丈,你是如何看穿的呢?”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此話怎講?”

    “你的劍。”

    “我的劍?”

    “不錯,劍是有精神有靈氣的,傳說中的倚天劍更應如此。”

    “我的劍氣雖然兇盛,然而劍意中並無絲毫殺機,故而你由此斷定我並無害你之心?”

    “不錯。”昭南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但就持續了幾秒鍾,那濃濃的笑意就像是消失在大海深處的一尾小魚,取而代之的是惆悵。

    何處散發弄扁舟的惆悵。

    扁舟獨宿糊塗夜,叫月三聲誰共聞?

    唿喚最是獅子吼,窗明幾淨何夢真。

    阿姨心有不忍,拚起眼角的皺紋柔聲勸慰問道:“小夥子你是第一次來這叫人的吧?”

    “不錯。”

    “第一次叫喚就有這種氣勢,你已經是前無來者了。”阿姨用劍往周圍一指,說:“你看,他們都是你的‘同情兄’,他們正在這兒經曆第n+1次長唿喚呢。”

    周圍頓時聒噪起來,像重陽宮裏的臭道士一棍子捅散了小龍女豢養的玉蜂窩。

    “阿姨,幫我上去看看她到底在不在好不好?”

    “阿姨,幫我上去叫一聲好不好?就在二樓,很近的。”

    “阿姨,我已經彈到第九十九首曲子了,好累啊。”

    ……

    師兄抬望眼,掃視過去,憑欄處,不禁壯懷激烈,空悲切,沉聲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難道真的要到那個時候不成嗎?同誌們。”

    周圍一片寂然,聽得見樹葉落地委屈的聲音。

    我看不過去了,忍不住給他們打打氣,說:“不怕不怕,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要相信自己的實力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相信自己的手腳,咱們有手有腳的還怕沒有如花美眷長相廝守嗎?”

    大家一起答曰:“不怕。”

    “那我們一起唱首歌給自己加油鼓勵好不好?”

    “好。”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預備起。”

    雄壯的歌聲扯天拉地頓時化作了絲絲縷縷綿綿不絕的情絲向女生各個寢室的窗口飛去,飛去。

    歌聲中,師兄落寞的眼神像麥田裏被遺棄的麥穗東一點西一點,點點碎碎,碎碎離離真真切切。

    我看了看他,說:“走吧,隻有下次再來了。”

    迴身便走。

    突然,麵前的201窗台大開,一綠衫女子飄然而下。

    婀娜多姿麵無表情落在大師兄跟前,輕啟朱唇,嚶嚀般隻說了三個字:“你走吧。”

    之後便嬌體輕轉羅衫輕展,天人般飛迴201,隻聽見清脆的一聲,陽台的門便重新關上。

    黑暗,又見黑暗。

    始終還是迴歸於黑暗。

    大師兄突然燃燒的眼光一下子又熄了下去。

    黑暗的懷裏還殘留著適才綠珠飛翔的芬芳,留給師兄癡癡地流連,癡癡地流連。

    真的是愛如空氣般輕盈愛如空氣般沉重嗎?我猛吸一口空氣,強行吞咽下去。

    無味無覺。

    無苦無甜。

    倒有一絲酸楚,九絲惘然。

    天山劍客楚昭南在女生樓前唿喚铩羽的小道消息迅速在校園內外的江湖上傳開,令楚大俠倍鬱悶,好幾天都打不起真氣,除了每天都將打的飯菜吃個精光之外,還真看不出他還有別的醫療創傷的方法。

    我每天都默默地陪著他打不起真氣,默默地看他風卷殘雲地吃光所有的米飯和菜湯。

    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追女朋友看樣子是真的很難,決不亞於人生過程中的任何一場考試,即便是高考。

    高考我們咬咬牙就順利過來了,追求愛情看樣子光靠咬牙是遠遠不夠的。

    我們從小到大還從沒有自己求不到搞不定的,成績要多好就有多好,三好生的獎狀獎品更是不計其數得像科學家一樣隨手亂丟,老師的讚譽同學們的嫉妒從來都是像溫柔的彩色糖衣裹著我們其實軟弱無比的心靈,像溫室裏忘記打催熟針的小西瓜。

    我們還在象牙塔辟邪避妖,社會的大門隻露了一點點縫隙,就把我們這些莘莘學子天之驕子牢牢地鎖在了追求愛情的鹹海苦洋裏了。

    等走向替老板賣命替銀行打工替家庭謀福的社會之後,才真正發現原先那些溫柔的糖衣包裹的其實是一些苦苦的白色丸子而已。

    甜蜜包住了苦澀,卻要我們揭開甜蜜去勇敢地品嚐苦澀。

    之後才會體會到真正的甜蜜。

    和真正的幸福。

    那時的我們卻依然彷徨在苦澀之外的糖衣裏,如何能承受得起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再想想如精靈般折磨我柔弱神經,又如冬雪般晶瑩我柔弱神經的劉鬱芳,不覺心如潮湧,信手寫了些詩句。

    那時,我迷戀於莎士比亞的十四行,就以此為格式,填上了我的心曲。

    現在想起那段為賦新愁強作詞的日子,當時的糾纏激動與黯然銷魂,如今已全然不覺。正如歌中所唱的:

    ——也曾有天真的你/也曾有執著的我/

    ——相聚的日子曇花般開過/在你在我的心窩/

    ——大一的日子快樂過/也曾為愛停泊/也曾經偷偷為你寫歌/

    ——隻是從不曾向你唱過/美麗的日子已遠去了/

    ——現在你是否快樂/當我輕輕地唱這首歌/大一和你像流星飛過/

    ——似曾有那時的你/似曾有那時的我/相聚的日子/快樂的日子/會不會再重來過

    ——當我輕輕地唱這首歌/大一和你像流星飛過/

    ——當我輕輕地唱這首歌/離別的你像流星飛過/

    為了不至於落到與師兄同樣的不良後果,我決定改革這種光唿喚難結果的方式,思量再三決定用情詩暗投的方式進行試探性的追求。

    我用信紙將那十四行用各種字體謄抄觀摩,最終拍板選定隸書,並署上我楊二俠的大名於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班級文藝委員開信箱前的那一刻,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到了信箱裏方才大功告成。

    那節課可能上的是英語or思想政治or公文寫作還是or會計基礎概論記不很清楚了,隻記得那天上午的天氣非常好,溫暖的陽光像小夥子一樣逼得寒冷穿著吊帶睡裙在窗外羞怯地打哆嗦。

    那節課我基本上沒怎麽敢抬頭,是因為鬱芳剛好又坐在我斜45度角的絕美位置,生怕她突然轉頭看到我如女孩般羞澀的臉。

    仗著腦殼頂部的敏銳神經,我依稀感覺到她好像中途轉頭了好幾次,她清澈美麗的眼神似乎停留在我的方向好幾次,這種感覺更加深了我的慌張,讓我的小心如小鹿怦怦地撞,怦怦地撞。

    快臨近下課了,不行,我無論如何得要正視一下以表心誌,總不能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啊。

    有心沒膽的做法是會被女孩歧視鄙視並不正視的,這肯定會有損我楊雲驄的威名有損我天山劍客的俠名。

    我掙紮著緩緩抬望眼,忍住頭頸因為長時間不動而產生的有點痛。

    過目處,她的如雲秀發她的兔毛翻領粉紅色風衣她的羊脂玉手她的……

    冷不防她突然轉將過來,我再想低頭已是不及。

    最是那一轉頭的風情,在我最是那一抬頭的眼裏。

    像白素貞於西湖畔風雨中一轉頭便看見了許仙,又像是金庸虛構的夢姑一轉頭便看見了她朝思暮想的夢郎虛竹。

    我深刻地凝視著她,不管她是否也在深刻地凝視著我。

    她那兩汪讓人想跳進去便不想出來的深潭裏湧現出的或許有三分疑慮三分好奇還有三分不理解加上可能一分的柔情,我不予理會也實在是弄不清楚,隻顧傻乎乎地望,傻乎乎地望。

    隻望到鬱芳突然羞紅了臉別過頭去拿起書本像清風一樣像天上的雲彩一樣飄出教室。

    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

    我掩書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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