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晚和淩朝風對視一眼,淩朝風輕聲問:“要管嗎?”


    小晚不置可否,心裏想管,又怕相公覺得不必管,她來客棧也久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在客棧裏進進出出,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能做,心裏多少是明白的。


    但她不知道,因為自己的出現,這個男人也改變了許多,曾經不做的事,如今為了小晚,什麽都能做。


    淩朝風扶著小晚一道走過來幾步,看著地上的女子,臉色蒼白骨瘦如柴,此刻昏迷不醒,身邊年長的女人扇打她的臉,又或掐人中,怎麽也催不醒。


    “該是中暑了,不能大意,送進客棧歇一歇吧。”淩朝風說。


    “用不著,這小賤……”婦人不耐煩地說著,可是猛地一抬頭,瞧見淩朝風犀利嚴肅的目光,頓時嚇了一跳,鬼使神差地應著,“好、好啊。”


    恰好霈兒跑來了,淩朝風讓霈兒攙扶著娘親,他彎下腰,親自把人抱了起來。


    夕陽西下,將萬物皆染成絢爛的嫣紅,京城裏,沈王爺策馬歸來,一進門,便見妻子在廊下朝著前廳張望,見夫君歸來,興奮地跑來說:“王爺,那孩子真的是來提親的,有人要娶我家晴兒了?”


    沈王爺嗔道:“你這叫什麽話?”又問,“他們一直這麽坐著,坐到現在?”


    王妃連連點頭:“我午睡醒來,下人就傳你的話,叫我別管,我就偷偷看著,這倆傻孩子,就這麽麵對麵坐著呀,隔著一間廳堂,不說話也不動彈,偶爾互相看一眼,我都看得沒意思了。這會兒是來等你,不然我才不樂意來。”


    沈王爺挽著她的手,便往廳堂走去。


    妻子一貫如此,再大的年紀還是和年輕時一樣,也不怪家裏有個女兒,自然而然地長成了頂梁支柱。


    不是沒有人敢娶自家女兒,也不是王爺看誰都看不上,他一直再等一個能與自家女兒情投意合的年輕人出現,可是寶貝閨女,卻由始至終端著自己的身份,不敢給家裏給父親丟半分臉。


    前廳裏,桌上的茶早就涼了,他們這麽坐了一下午,畢振業來時有準備,沒怎麽喝水又兼天熱出汗,坐著倒也沒什麽,但晴兒有些忍不住了,人總有三急。


    沒等爹娘進門來,她就起身道:“我去去就來。”


    畢振業也起身,目送郡主從前廳的後門離開,而她剛走沒幾步,王爺和王妃就從前門進來了。


    “晚輩拜見王爺,王妃。”畢振業心中雖緊張,可好歹是把沈王爺等迴來了。


    “我家晴兒呢?”王妃好奇地問,方才她還見女兒在這裏。於是和夫君分兩路,她去後頭找女兒,丈夫在這裏與畢振業說話。


    沈王爺叮囑她:“別嚇著閨女。”


    可妻子樂嗬嗬大大咧咧地走了,他滿眼寵溺地搖了搖頭,迴眸再見畢振業畢恭畢敬地彎著腰,便嚴肅神情,道:“坐下說吧。”


    可是畢振業卻在王爺落座上首後,在廳中央周周正正地跪下了,他開門見山朗聲道:“晚輩今日前來,欲向王爺提親,望王爺成全晚輩與郡主的婚事。”


    沈王爺打量這個年輕人,這兩年新君即位,選拔了許多年輕俊才進入朝堂,國子監開班教學時,他也曾親自去授課。大冬天的帶著年輕人在雪地裏鑽,眼前這個畢振業,太過嬌生慣養,一身細皮嫩肉,這叫一生戎馬的自己很是不屑。


    更何況,他是畢宏的兒子,畢宏於朝堂有功,但私德堪憂。


    但畢振業很快就叫人刮目相看,一次次摔在雪地裏,一次次爬起來,沒叫苦也不偷懶,反而越來越興奮,眼眸裏滿是精氣神。可見嬌生慣養不是他自願的,骨子裏還存有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膽魄。


    自那以後,這個年輕人的事,時不時會聽人提起,後來殿試上皇帝的刁難,後來他們家的變故,再後來他親自去抓當年與生母一同毒害嫡母的證人,親自將自己的母親,送上了刑部大堂。


    “你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千裏迢迢去送你娘流放的,竟然是你的妹妹。”沈將軍卻道,“這是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男兒在世忠孝兩全,你的確忠,可你的孝呢?”


    這話雖然提得突然,可畢振業心裏早有準備,這些日子,他把王爺可能問他的話,全在腦海裏想了一遍,此刻從容應道:“完美曾於殿試上迴答皇上,願意代母受罰,但此一時彼一時,當她再次傷害晚輩的弟妹,致其痛失腹中胎兒,晚輩便明白,必須讓她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而不是替她去領罪後,讓她留下傷害更多的人。”


    畢振業鄭重地說:“王爺,晚輩會承擔娘親的一生,但娘親必須承擔她自己的罪責,即便此生不被理解,晚輩也絕不後悔。”


    沈王爺一笑,命他先起來說話,問道:“聽說你搬出了丞相府,自立門戶?現在住在何處,家宅幾畝,院落幾間,宅中可有花園池水,家業幾許呢?”


    畢振業老老實實迴答,他住著一套二進的宅子,沒有花園池塘,占地不足王府十分之一,狹小又簡單。零星幾個下人,也都是老宅裏跟來的,而他自己的俸祿,也沒能攢下多少。


    “這一箱一箱的東西,你從哪裏來的?”沈王爺起身來,隨手打開箱子,一件商周時期的冷兵器赫然映入眼簾,心中想著,畢宏那老狐狸,果然還是撈了不少好東西。


    “家裏拿的。”畢振業什麽都很坦率,“晚輩是畢家子孫,繼承家業是理所應當的事,也是晚輩的責任。”


    沈王爺好笑地說:“還是頭一迴,聽人把依靠父母說得這麽理直氣壯,你爹還活著呢。”


    畢振業道:“但如今家中之主,是晚輩,父親失德不配再掌管家族。”


    “可我不喜歡你這樣的人,為了大義,可以滅親,又或許,僅僅是為了利益,親情在你眼裏,算什麽呢?”沈王爺關上了箱子,負手走過,冷然道,“倘若我的女兒將來做錯了什麽,你也要這樣對待她,便是想一想,就無法忍受。”


    畢振業愣住了。


    沈王爺迴身對他說:“換做任何一個父親,都不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你這樣的人,在世人眼中你的確有大德,能大義滅親能堅守正義,可你是否知道,對於一個家而言,什麽才是正義?”


    畢振業神情緊繃,說不出話來。


    沈王爺繼續道:“皇恩浩蕩,你娘或許還有迴京之日,雖然我的女兒不必去服侍她,可終究是你的母親,那我的女兒,就有一個殺人犯的婆婆。而這都是後話,就眼前而言,你險些把自己的母親送上斷頭台,我且問你,此番刑部若是判她死刑,你如何麵對?你可有本事,去菜市口,親眼看著你娘身首異處,你敢不敢親手捧起她鮮血淋漓的頭顱?”


    畢振業的心,突突直跳,他果然準備的再多也無濟於事。娘的這件事發生後,世人就站兩邊,一邊的人指責,一邊的人讚揚他,他自己,何嚐沒有一度迷茫過。


    前廳後門,王妃已經帶著女兒迴來了,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父親問畢振業敢不敢捧起誰的頭顱,母女倆對視一眼,明白該是在說畢夫人的事。


    “娘,我先迴房了。”沈晴立刻做了決定,轉身就走,王妃一著急,不禁嚷嚷,“晴兒,你別走啊。”


    王妃的聲音,自後門傳入前廳,沈王爺和畢振業正僵持著,這下便知道方才的話,多多少少被晴兒聽去一些。


    沈王爺依然氣定神閑,而畢振業已是滿頭大汗。


    “你迴去吧。”沈王爺道,“這些東西,也都帶走吧。”


    畢振業緊緊握著拳頭,僵硬地杵在那裏,好像深深插入了廳堂的地磚裏,一動不動。


    沈王爺淡淡看他一眼,便要往後門去,畢振業忽然開口道:“王爺,送母親伏法認罪,晚輩今生今世不後悔,縱使她要上斷頭台,晚輩也會親自去為母親收屍。殺人償命,天下若無大義,就會民怨四起,到將來國不成國,又何來的小家。嫡母無辜,未出世的侄兒無辜,他們,也都是晚輩的親人,卻慘死在母親手下。能讓娘親此生就受罰消除罪孽,不讓她帶著罪孽轉世投胎來生受苦,晚輩自認,忠孝兩全。”


    沈王爺眉頭緊蹙,一言不發。


    畢振業卻跪下俯首,畢恭畢敬地說:“晚輩與郡主,情投意合,求王爺成全。”


    沈王爺看向門外,意外的今日天黑得極早,此刻已是昏黃一片,再不點燈,就看不清人臉了。


    也是啊,夏日就要過去,秋天快到了,這一年一年光陰如梭,一轉眼,他到底是要嫁女兒了。


    白沙縣的夕陽,緩緩沉入天際,淩霄客棧點了燈,樓上樓下一片通明,客房裏,昏迷的女子悠悠醒來,皴裂的嘴唇蠕動著:“水,我要喝水……”


    素素將她攙扶起來,把一碗茶送到嘴邊,她醒來,伸手捧起茶碗,大口大口地往嘴裏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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