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大病初愈的淩朝風,裹著雪氅站在屋頂之上,這一場病來得兇猛,也很奇怪。


    雖然在家人眼中,他幾乎死去,可他並不痛苦,隻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裏有桃樹林,有荷花池,還有一抹嬌弱的身影。


    不過,除此之外,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也完全想不起來,那一抹身影與他,是不是有關聯。


    “爹……”奶聲奶氣的唿喚,樓下站在胖乎乎的小家夥,高高仰著脖子,“爹,霈兒也要到屋頂上去。”


    淩朝風輕盈地躍下,嫌棄地看著小小的孩子:“我不是說過了,不許你叫我爹?”


    張嬸從後門出來,手裏端著熱氣騰騰的菜,笑道:“不叫你爹,叫什麽,這是你自己撿迴來的孩子,你又不肯娶媳婦,娶了媳婦,霈兒就連娘也有了。”


    她笑著,招唿霈兒:“那麽高的地方,多冷呀,跟奶奶吃好吃的去,素素嬸帶小妹妹來了。”


    霈兒卻拉著淩朝風的衣袍:“爹爹也去,我們吃飯了。”


    淩朝風俯身將小家夥抱起來,故意說:“你這麽胖了,要少吃點。”


    霈兒癟著嘴,但很乖地點頭:“爹爹,霈兒就吃一口。”


    淩朝風心軟了,親了親兒子:“這麽乖,明天一早,爹帶你去趕集,買糖葫蘆吃。“


    他們走進門,店堂裏很熱鬧,素素一家四口帶著小嬰兒,彪叔張羅著飯菜,二山和連憶從京城迴來,將孟夫人也接來了。


    眾人團團坐在一起,舉杯相賀,張嬸笑道:“怎麽覺得,好像缺了什麽似的。”


    一桌子人互相看看,並沒有少什麽人,陳大娘笑道:“一定是二山和連憶還沒成親,少了一杯媳婦茶。”


    張嬸便對一旁的孟夫人笑道:“難得您來了,兩個孩子也都在跟前,二山再迴京城,不知幾時才能迴來,不如咱們就把婚事辦了吧。我早就把東西都預備齊當了,一會兒您來過目。”


    二山雖然沒能考上狀元,可也是拔尖的人才,皇帝親賜官邸,封刑部郎中,過個四五年成了侍郎,再往後成了尚書,再往後做了宰相……真真前途無量。


    孟夫人心裏早就十萬個願意,一聽張嬸這麽說:“辦,辦,趁他們都在,就把婚事辦了吧。”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年夜飯,飯後在後門放煙火,看著五光十色的煙花,淩朝風的心莫名地一沉。


    他覺得自己好像答應過誰,要一起去京城看煙火,可是他想不起來了。


    “霈兒,小心……”忽然聽得張嬸大喊,竟是趁大人們不注意,三歲的小家夥獨自撲向即將炸開的炮仗。


    淩朝風衝了上去,在炮仗炸開前,把小東西拎了迴來,照著屁股上就是幾巴掌,打得霈兒哇哇大哭。


    張嬸把孩子抱去說:“真是的,大過年的打孩子,沒娘的孩子真可憐,霈兒乖,霈兒不哭。等過了娘,奶奶一定給你找個娘,好不好?”


    小家夥一抽一抽,卻是跑迴淩朝風膝下,伸手要爹爹抱抱,淩朝風便把他扛在肩頭,摸了摸小屁股:“還疼嗎?”


    霈兒嗚咽了一聲,卻說:“爹爹,霈兒也想要娘。”


    淩朝風嗔笑:“你以為娘是什麽,想要就要?”


    霈兒說:“去鎮上買。”


    “傻小子……”淩朝風抱著他迴店裏,“很晚了,早點睡,明天我們去趕集。”


    除夕夜,一整晚,時不時有鞭炮聲響起,小晚沒能睡得踏實,又冷身上又疼,早晨迷迷糊糊時,又被一陣鞭炮聲吵醒,睜眼見是天亮了,她趕緊爬起來,要去幹活。


    燒火挑水,打掃院子裏的鞭炮屑,太陽漸漸明媚,照在身上,有了幾分溫暖。


    “小晚。”穆工頭開了門,披著衣裳站在門裏照顧女兒。


    “爹,過年好。”小晚跑來說。


    “好,好。”穆工頭拿出一些銅板,小晚還以為爹爹是要給她壓歲錢,心裏正高興,父親卻道,“你娘昨晚吃撐了,又著涼,身上很不耐煩,你去鎮上醫館瞧瞧,若是開門的,給她抓些藥迴來。多的錢……自己買個什麽吃的。”


    後麵那句話,穆工頭說得很小聲,把銅板塞給女兒,叮囑她早去早迴。


    雖然沒拿壓歲錢,可竟然是大年初一讓她去鎮上抓藥,她都多少年沒去過鎮上了,心裏立刻就高興了。


    “你給我早點迴來,讓醫館的人給你開個字條說花了多少錢,要是趕偷錢,我剁了你的手。”許氏趴在窗口大聲嚷嚷,“快去。”


    小晚迴柴房,換了一件幹淨的棉襖,雖然棉襖很薄,裏麵幾乎都是蘆花,麵子上也有很多補丁,可已經小晚冬天裏最好的一件衣裳。


    她最喜歡的,就是下擺兩塊紅布頭。


    去鎮上,要走十裏路,小晚一路小跑,又或停下來看看遠處的山景,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走出青嶺村,她心裏就特別敞亮,雖然肚子還餓著,雖然身上還很疼,總算有一件好事,她就很知足。


    果然是大年初一的集市,一清早就熱鬧起來,一進鎮子,便見酬天祭神的轎子,沿著街道緩緩抬過。


    去年白沙縣遭了雪災又遭了水患,小晚的家也被水淹了,後來隻要逢年過節,老百姓們,就惦記著給老天爺進貢,好避免災難。


    她看了會兒熱鬧,猛地想起要給後娘抓藥,一路問著找到了醫館,一位老大夫坐堂,聽了小晚說的話,給她開了藥,又寫了字條。


    見姑娘伸手時,胳膊上露出淤青,再看她身上的衣衫,和瘦弱的身體,直叫人心疼。


    醫者仁心,老大夫讓小晚留步,轉身拿了一隻小瓷瓶遞給她,笑道:“散瘀活血的膏藥,擦在傷口上,好得快些,可別落下病根。”


    小晚一愣,忙擺手說:“大夫,我沒有錢。”


    老人家說:“不要錢,這是給好孩子的。”他又從邊上拿了一隻紅紙包,遞給小晚,“今天來醫館的孩子,都能拿壓歲錢,不多,隻有五文錢,孩子,去買串糖葫蘆吃。”


    小晚熱淚盈眶,對著大夫謝了又謝,將東西都妥帖地收在包袱裏,便捧著這暖暖的五文錢,到集市上來逛。


    雖然在一叢叢穿新衣的路人之間,滿身補丁的小晚看起來像個乞丐那麽落魄,可她笑得那麽燦爛,看見什麽都新鮮好奇,到哪兒都與人甜甜地說聲過年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路邊,一群孩子嬉笑著散開,每人手裏都拿著糖葫蘆,小晚跑來,咽了咽嘴裏的口水,看著紅燦燦的冰糖葫蘆,歡喜極了。


    “三文錢一串,五文錢兩串。”賣糖葫蘆的小哥,喜滋滋地說,“姑娘,來兩串?”


    沒想到還能攢下兩文錢,小晚更高興了。


    從紅紙包裏拿出三文錢,換了一串糖葫蘆,剛張嘴要咬,見身邊站了個胖胖的小家夥,楚楚可憐地盯著她……手裏的糖葫蘆看。


    “我也想吃。”小家夥奶聲奶氣地說,“霈兒也想吃糖葫蘆。”


    小晚朝後退了一步,小家夥就轉身對賣糖葫蘆的小哥說:“我也要。”


    小哥耐心地說:“去找你爹娘來買。”


    霈兒搖頭:“爹爹找不見了。”


    他轉過身,上前拉著小晚的褲腿,眼睛一紅,豆大的淚珠落下來:“霈兒也要吃糖葫蘆……”


    小晚把自己的糖葫蘆往身後藏,可是這小家夥一哭,她的心就沒來由的抽起來。


    他哭得很大聲,漸漸引來路人的目光,小晚害怕被村裏的人看見,怕他們迴去告訴後娘,那她會被打死的,而她,竟然還沒道理地心疼這個孩子……


    “小哥,我再買一串,算五文錢的行嗎?”小晚將紅紙包遞給賣糖葫蘆的,不好意思地說,“我隻有兩文錢了。”


    “成啊。”小哥爽快地答應,抽了一支果實飽滿的遞給霈兒,“來,小家夥,拿著。”


    霈兒可高興了,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抓著小晚的褲腿,小晚哭笑不得地說:“你去找你爹娘呀。”


    “找不到。”霈兒說。


    他歡喜地吃著糖葫蘆,可是一隻手,卻抓著小晚的褲腿不放。


    小晚沒法子,隻能帶著他坐在路邊可以避開路人視線的地方,她要趕緊把糖葫蘆吃完,別叫村裏的人撞見。


    “你叫什麽名字,家在哪裏,你爹娘叫什麽?”小晚一邊吃,一邊問這孩子,想著是不是一會兒把他送迴家去。


    “我叫霈兒。”霈兒迴答,然後其他的一切,都是不知道。


    “你幾歲啦?”小晚問。


    霈兒朝她伸出手,比了個三。


    小晚笑著,提醒他:“慢點吃,別叫山楂籽硌著牙齒,要吐出來。”


    霈兒吃得很快,吃完了,就繼續盯著小晚看。


    “給你。”小晚已經吃夠了,把剩下的遞給他,“慢點兒。”


    此刻,遠處有人大聲喊著:“霈兒……”


    霈兒也聽見了,立刻朝聲音跑去,喊著:“爹,我在這裏。”


    小晚跟著站起來,一看自己落在地上的身影變短了,知道日頭高了時辰晚了,她必須迴家了。


    老遠見那孩子撲進一個男人的懷抱,於是便放了心,轉身往家跑。


    這一邊,淩朝風怒氣衝衝地把兒子拎起來,抬起頭,見遠處一抹瘦弱的身影迅速跑開,他心中一恍惚,仿佛,在病中的夢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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