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丈夫沉默,猜不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畢夫人幽聲問:“你是不是從開始就相信他是行業,想讓他為他娘報仇,想讓他看著我不得好死?”


    “胡說……”畢丞相怒視著他,“且不說行業已經死了,若他真的是行業,我也不能由著他將家裏攪得天翻地覆,不能由著他毀了畢家的門楣。”


    “好,那你不要坐以待斃,你要主動出手。”畢夫人緊緊抓著丈夫的胳膊,眸光兇戾地說,“皇上和沈將軍認識的人多了,誰會在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你想我安生,想你自己安生,把他趕出去,永遠不要讓他踏入京城。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他還在這裏的話,我就迴娘家找人。”


    畢丞相冷然道:“你父親現在自顧不暇,他不會管你。”


    畢夫人嗬笑:“是嗎?”


    雖然京中貴族高官夫人之間,都知道畢丞相夫人原是府裏的妾,可她本身的出身卻並不低微。


    她是侯府千金,與當年的畢侍郎一見傾心愛得轟轟烈烈,之後甘願委身為妾,要嫁入畢家。


    彼時侯爺大怒,著實鬧了一場,幾乎危及畢侍郎的仕途前程,最後是原配畢夫人托人通融,親自進宮向秋皇後求情,才由天家出麵,使得侯爺點頭,答應了這樁婚事。


    如今的畢夫人,當初是帶著腹中的畢振業嫁進門的,可多年不孕的原配夫人,卻在她生下畢振業時,竟然有了身孕。


    一年後,畢行業也就是二山出生了,可母子緣淺,六歲那年,母親就丟下二山,撒手人寰。


    此時,畢振業到了內院,將棗糕送給祖母,祖母早就入寢了,是她身邊的嬤嬤接的。


    “少爺,辛苦你了。”嬤嬤輕輕歎,“老夫人近來性子不好,總想些奇怪的事辛苦您,奴婢知道您是最孝順的。可沒幾個月就要舉行會試,您每日學堂裏課業也十分辛苦,能推諉的事,您便推諉了吧。不然……夫人那邊,隻怕要忍受不住了。”


    畢振業好性情地說:“不礙事,孝順奶奶是我應該做的事,奶奶高興便是了。”


    他離了內院,帶著下人往外走,然而心裏卻格外沉重,母親已經受不了了,方才那樣失態地大喊大叫,不再是平日裏溫婉賢淑的模樣。


    不過,就連畢振業自己也覺得奇怪,祖母從來不差遣他做這種小事,甚至不讓他騎馬出門。


    怕騎馬摔了,怕出門被別人撞了,在外麵吃東西也怕不幹淨。從小到大,畢振業到哪裏都是仆從如雲前唿後擁,貴族官家子弟之間,沒少笑話他。


    他長長一歎,一切的問題,就在於淩出是不是畢行業。


    在他看來,是的話那就認親帶迴家,從此兄弟倆一起侍奉爹娘孝敬祖母,若不是,淩出有才學,將來同朝為官,為國為民,也是一樁美事。


    偏偏事情沒那麽簡單,畢振業不傻。


    弟弟突然丟失那年,他已經七歲,當時祖母急得病危,族裏叔伯嬸母都趕來要準備後事了,他去正院時,卻見母親歡歡喜喜地抱著妹妹,她笑得那麽開心。


    再後來,母親被扶正,父親受皇帝器重升了官,她成為了體麵尊貴的丞相夫人。


    夜色深濃,府中十分安寧,往前可以看見爹娘的正院,往後是祖母的內院,他夾在中間,無奈極了。


    然而眼下,二山卻沒心思要從畢府討迴什麽,二月至今,就快兩個月了,淩霄客棧音訊全無。


    連憶送來的信,言辭也越來越敷衍,每次都說安好,卻避重就輕,不迴答他的疑問。


    二山再也坐不住了,他的生命裏不僅僅是複仇,他的家在白沙鎮。


    他已經打定主意,到月末若還得不到家裏的消息,四月初便向學堂告假迴鄉,原本這學也不是強迫人人都要念的,想來不會為難他。


    四月初迴去,不論如何也趕得上八月迴來參加會試,如此不耽誤他求功名,也不耽誤他迴家看一眼。


    巧的是,隔天一早,他下樓吃過早飯,便要往學裏去,客棧裏來了幾個遠方的商客,連夜趕路十分疲倦,叫掌櫃的準備些吃的,就要去睡覺。


    二山本是不管閑事的,自己吃了早飯就要走時,卻聽見那兩個商客說:“淩掌櫃真的沒了,我聽威武鏢局的人說,他們去吊唁,夫人將他們帶去後山,但隻是個衣冠塚,好方便江湖兄弟上柱香,說是屍首已火化撒入江河。哎……淩掌櫃那麽義氣的一個人,我們跑碼頭生意的,都願意把貨物寄存在他那裏,從沒丟失過。”


    “你說什麽?”二山直直地衝了過來,站在那兩人身後,一把拽過其中一個的衣襟,“你說什麽?誰死了?”


    客棧裏的人,以為二山要與人打架,紛紛上來勸解,這次把話說清楚,那人說:“小哥你別激動,我們也是聽威武鏢局的人說,他們的分舵就在前麵那條街,你自己去問問便是。”


    二山的胸像是裂開了,仿佛一張口就能嘔出鮮血,他丟開書包奔向威武鏢局,客棧裏的人趕緊跟過去。


    經鏢局的人證實,淩朝風的確已經去世,但是他們去吊唁時,夫人請他們來京城後,千萬不要告訴二山。


    二山失魂落魄地走迴客棧,上樓拿了幾件東西,便下樓往外走。


    掌櫃的追上來問:“你要迴白沙鎮,不去學裏告假,隻怕影響你之後的考試。”


    二山目光冰冷,一言不發,頭也不迴地往前走。


    這邊廂,畢振業坐著馬車往學裏去,昨夜一折騰沒睡好,今日隻覺得頭暈眼花,想挑起簾子透透氣,卻見淩出走在那裏,沒有穿學裏統一的服製,而是穿著常衣帶著包袱,像是要出遠門。


    “停下。”畢振業如此吩咐,便跳下馬車,朝淩出走去。


    “你要去哪裏?”跟上了二山,畢振業開門見山地問,“淩出,你要離京?”


    二山迴眸見是他,心中莫名覺得淒涼,他們是同一個爹生的兒子,可命運卻相差如此巨大。


    本以為老天把他送去客棧,總算是一分優待,可掌櫃的竟然英年早逝。


    他還不足三十歲,還有大好的年華,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這樣殘忍地剝奪了他的生命。


    客棧裏的大大小小怎麽辦,現在,比起向這些人索迴本該屬於他的一切,他更想去守護那個真正的家。


    “家中有事,我要立刻離京。”二山看著畢振業,“正好遇見你,勞煩代我向學曆告假,向先生告罪我不辭而別,時間緊迫,不能耽誤半刻。告辭。”


    他迅速說完這句話,頭也不迴地就走了,也不顧畢振業會不會替他轉達,現在他隻想奔迴家去看看家人,其他的一切都顧不得了。


    畢振業一頭霧水,但方才淩出說的話,他是聽清楚了,如此迴到學曆,便代他向先生告假。


    但是今天,是發布上一迴考試結果的日子,學裏效仿會試舉行了一場大考,人人都很期待今天的結果,可最後能力競爭頭名的淩出,卻突然告假。


    待先生放榜,不出所料,淩出果然是頭名,畢振業隻得了第十一名,即便五個月後有資格進入殿試,隻怕是連探花都挨不上。


    帶著這樣的成績迴到家裏,畢丞相自然一頭冷水潑下來,將兒子罵得體無完膚,甚至要對他動家法。


    老夫人到底心疼孫子,趕來勸阻,不料兒媳婦卻在這一刻爆發,當著眾人的麵質問婆婆:“您天天差遣振業為您東奔西跑,那時候就不怕耽誤他念書?還求娘放過孫兒,讓振業安心讀書,您要做什麽,隻管差遣兒媳婦,就是刀山火海,兒媳婦也在所不辭。”


    她霍然跪在老夫人跟前,大義凜然一般:“兒媳婦若有不敬,還請娘恕罪,隻求您不要再折騰振業,求求您了。”


    滿室的人,俱是一臉尷尬,老夫人氣得變了臉色,扶著身旁的嬤嬤,冷笑道:“可惜,你隻會疼自己的兒子,不會在乎我的孫子。”


    這話說的不清不楚,可明白的人,一聽就知道老太太什麽意思,幼年失蹤的二少爺,是她的孫子,卻不是夫人的兒子。


    畢振業不願家中雞犬不寧,隻怪他自己學識淺薄不如人,倘若能一邊為祖母妥善諸多雜事,一邊又能考出令人滿意的成績,也不至於如此。


    “奶奶,是孫兒自己的錯,母親她太失望太激動了,她不是故意冒犯您。”畢振業上前勸阻,攙扶祖母道,“奶奶,我送您迴去休息,爹不會責打我,他隻是惱我不爭氣。”


    老夫人愛憐地撫摸著孫兒的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並沒有因為小孫子迴來了,就不在乎大孫子,她隻希望行業能迴到這個家,希望兩個孫兒能和睦友愛互相扶持,那樣畢家必定會越來越興旺,可偏偏……


    那日她強行脫去二山的衣衫,在孩子身上找到了胎記,自己的孫兒,她怎麽會認錯呢。


    可是二山懇求祖母為他保密,他希望自己考上狀元後,堂堂正正地迴到畢家,為他死去的母親爭口氣。


    老夫人的確有私心,想影響大孫子的學業,好讓他把狀元讓給弟弟,可事實上是她急了糊塗了,沒有振業,還有別人家的孩子,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何必這樣折騰自己的寶貝。


    “振業,奶奶對不起你。”老夫人淚如雨下,跟著孫子離開了。


    書房裏,畢夫人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仆人已經散去,寒汐也不敢在這種時候撞槍口,也隻有畢丞相,能勸幾句了。


    可畢夫人卻甩開了丈夫要攙扶她的手,迴眸瞪著他:“三天,還有一天,我等你的答複。”


    千裏之外,淩霄客棧裏,每天都有得到淩朝風故世的噩耗,而趕來吊唁的江湖朋友。


    威武鏢局的人所謂的那個衣冠塚,就是小晚臨時拾掇出來的,客棧裏沒有靈堂沒有牌位,朋友們來了,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招待,於是在後山立了衣冠塚,好讓大家上香燒紙錢。


    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在這裏,各色各樣,白道黑-道,小晚大部分都不認得,可不論他們之間是否有恩怨情仇,來了客棧,隻為吊唁淩朝風,並給遺孀小晚留下金銀錢財,絕不生事。


    小晚本是一分錢也不敢要的,可她不要那些人就會生氣,遇見些魁梧高大的人,小晚就招架不住了。


    一轉眼,地窖裏又堆滿了東西,小晚帶著霈兒來收拾,兒子把玩著金元寶說:“娘,爹爹到底有多少朋友。”


    小晚說:“我也不知道,娘很感激他們,可幾時才能消停。娘倒是想漸漸振作起來,不要再沉浸在你爹不在的悲傷裏,可是這些人不停地來,不停地提醒我,真是為難極了。”


    霈兒跑來抱著她,笑眯眯地說:“姥姥說,娘這幾天氣色好了,她很放心。”


    小晚蹲下來,在兒子的小肉臉上親了一口:“娘還要養大霈兒,娘一定要好好的。”


    小家夥嘿嘿笑著,奶聲奶氣地說:“娘,霈兒餓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四月初,總算來吊唁的人越來越少,終於能清淨下來。


    這日一早,小晚起來開門,剛好大慶帶著素素來了,小晚嗔怪她不安分在家養胎,兩人在門前說話時,有人騎快馬趕來,給客棧送來一封信。


    信是威武鏢局送來的,說他們不得不告訴了二山家裏出了事,聽說二山丟下學業迴白沙鎮了,特來告訴他們。


    信上寫著二山離開京城的日子,如此已經七八天過去了,他若是快馬加鞭地趕路,早該到了,就算是坐馬車驢車,也該到了,他總不見得是走迴來的。


    “信都到了,人還沒到。”小晚眉頭緊蹙,二山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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