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懷音同樣認出了小晚,她端莊優雅地一頷首,微笑相待。


    那日進客棧,見著這小娘子與那位年紀較長的婦人,都是盤發裝扮,她就在心裏想,必有一位是淩掌櫃的妻子。可不知淩掌櫃在什麽年紀,不知是其中哪一位才是夫人。


    小晚今早雖是出門著急,也好生打扮了一番,不願去了衙門給淩朝風丟臉。而她還是新嫁娘,衣櫃裏多是喜慶吉祥的顏色,選了大紅中衣,外頭是白底繡黑金祥雲的曲裾,紅綢腰帶係在一側,長長地飄在風裏。


    懷音姑娘紗裙飄飄,優雅多姿,而小晚則是靦腆溫柔的小婦人,她不懂大戶人家的禮儀,但從小也知禮貌,便照著嶽姑娘的樣子欠身還禮。


    今日不宜寒暄,更不是來光顧胭脂鋪,她要去找她家相公。


    行禮後,小晚便朝著北邊去,才走幾步,有人在背後喊:“小娘子,往南邊走,他們逗你呢。”


    小晚惶然迴眸,到底朝北還是朝南?她聽得更糊塗了。嶽懷音見這光景,便輕提紗裙朝她走來,像是要問她怎麽了。


    “小晚?”


    卻是這一刻,熟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大清早,街上安靜,稍稍大點聲,就能傳得很遠,小晚聽見相公的聲音迴過身,淩朝風還離得她很遠,可僅僅一抹背影,他就認出了自己。


    “相公,相公……”


    嶽懷音還未走到小晚身邊,便見嬌小的人提起裙子朝遠處的男子跑去,離得遠看不清那人的麵容,可那頎長挺拔的身姿,緩緩從晨曦裏來,實在風度翩翩。


    小晚跑得急,然曲裾束身,她從客棧來時便是一路急促的碎步,她過去從沒穿著這樣的衣裳,這會兒跑起來,雙腿便像是被綁了繩子,腳步跟不上心裏的著急,身體重心往前一衝,啪的一聲就摔倒在地上了。


    淩朝風疾步趕來,將地上的人抱起,便見一張驚喜萬分的小臉,眼睛裏閃著淚花,她很仔細很仔細地盯著自己看,把眼眉鼻子都瞧了一遍,仿佛怕認錯人似的。


    “才分開一晚上,就不認得了?”淩朝風攙扶小晚站起來,沉著臉責問:“這麽早,你在這裏做什麽,不是讓你在家等我?”


    淩朝風一夜在外頭,沒有刮臉,下巴上有了胡渣,小晚伸手摸了摸,昨天早晨,她還給相公打熱水敷臉刮胡子,是她的夫君沒錯。


    淩朝風俯身拍去小晚裙上的灰塵,問:“摔疼沒有,你一個人跑出來的?”


    小晚卻隻是傻樂,嘴角快揚到耳朵根子去了。


    “迴去再跟你算賬。”淩朝風輕聲責備,可見小晚那麽歡喜,知道她惦記自己的安危,不禁觸動心裏的柔軟,拍拍她額頭,“好了,迴家。”


    那邊店裏的夥計,本是逗著小晚,給她指了相反的方向,幸好還有人揣著幾分良心,這會兒見小娘子的男人來了,還是這樣氣勢不凡的人,都紛紛躲進店裏去。


    自然小晚不會拉著淩朝風去計較,倒是見嶽懷音站在路邊,想到人家方才主動和自己打招唿,便對相公說:“這就是那天路過我們客棧的嶽老板。”


    淩朝風作揖自報名姓,懷音福身還禮,抬起秋水雙眸,入眼氣質非凡的男子,下巴星點胡渣雖帶出幾分滄桑,若是收拾整齊,必是驚世俊美的麵容。


    年輕女子的心微微一顫,難道那日小翠趴在馬車裏說的英俊公子,就是他?


    “嶽姑娘,下迴路過我們客棧,請您再來喝杯茶。”小晚禮貌地說,說罷朝夫君甜甜一笑,“相公,我們迴家吧,嬸子不見了我,一定著急了。”


    他們並肩離去,男子的步履如風和小娘子的嬌憨笨拙,在晨曦裏漸行漸遠,街麵上越來越熱鬧,各家店鋪都在準備開張,嶽懷音著實怔了片刻,隔壁店裏的夥計跑來問:“嶽老板,您認得他們?”


    嶽懷音頷首:“那日從碼頭來,去他們客棧坐了坐,是淩霄客棧的掌櫃和……他的夫人。”


    那夥計大駭,張望了幾眼道:“那個男人就是淩朝風?”


    懷音反問:“怎麽了?”


    那夥計便絮絮叨叨告訴她淩霄客棧的傳說,而他們聽過不少淩朝風的故事,卻鮮有人真正見過這號人,他勸嶽老板不要再進店門,以免損命傷財,直等他家店主喊人做事,才跑開了。


    “小姐?”婢女小翠睡眼惺忪地跑出來,“小姐,你怎麽起得這麽早。”


    嶽懷音挽起臂上的披帛往店裏去,淡淡道:“有心事,睡不著。”


    這邊廂,二山趕著馬車追來時,遇見了並肩走在路上的掌櫃和小晚,忙把他們帶上馬車。


    坐上車,小晚才把裙子掀起來,露出纖細雪白的腿,除去那些舊傷疤,膝蓋上新蹭了一塊皮,她弱弱地看向夫君,被拍了一記額頭:“活該。”


    話雖如此,淩朝風還是小心翼翼嗬護,在她的傷口上吹了吹,小晚心裏甜甜的,膝蓋的疼痛讓她知道這不是在夢裏,她的丈夫迴來了,老天沒要把淩朝風帶走。


    “沒事了嗎,馮老板怎麽沒迴來?”小晚問。


    “馮老板打算直接在鎮上為他兄弟善後,我迴客棧,便要安排馮三爺和幾個夥計去鎮上。”淩朝風不以為意地說,“已經沒事了,馮二爺醉酒糊塗,誤食了店裏的耗子藥。”


    小晚記得張嬸誤會她看見耗子被嚇著,前日夜裏就灑了藥,隔天客人就來了,那馮二爺喝得酩酊大醉眾人有目共睹,若有人要殺他容易,但若真是他自己糊塗把耗子藥塞進嘴裏,也說的過來。


    這裏頭的事,淩朝風會處置,小晚覺得自己不用多操心,隻是她很介意一件事,弱聲地問:“相公,我們……店裏經常死人嗎?”


    “害怕嗎?”淩朝風問。


    “不是……”小晚搖頭,垂下眼簾道,“我怕自己命太硬,又害了你們……”


    她的下巴被輕輕一捏,櫻桃似的小嘴兒嘟起來便說不出話,淩朝風帶著幾分怒色,嚴肅地說:“往後再提命太硬這種話,就要挨罰了。”


    小晚唔了一聲,順勢就被相公抱進懷裏,背脊被輕輕撫摸,夫君好溫和地說:“你不認路,還自己跑出來,哪怕求張嬸彪叔帶你一起來也好,難道他們沒告訴你,我常常去衙門?”


    “我怕嬸子嫌我煩,我沒纏著她問。”小晚囁嚅道,“店裏還有客人,他們可忙了。”


    “你倒是體貼,可惜不聽話。”淩朝風說。


    “我想見你,我怕他們打你,我怕你餓……”小晚後怕不已,抓著淩朝風的胳膊,“千萬千萬不能丟下我,好嗎?”


    村裏人都說,小晚的親娘是個美麗又溫柔的女子,倘若當初沒死,好好地活到現在,小晚和她的姐姐,必然是最嬌慣的姑娘,可是親娘丟下她撒手人寰,她十幾年來受盡折磨。


    “你要是丟下我,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你。”小晚目光定定地說,“若是生死相隔,我也隨你去。”


    “大清早,胡說八道。”淩朝風內心有所震撼,無法想象前些日子還拚死抗婚的人,說出這番話,心思單純的人,看待人和事物十分簡單,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她認定了自己,就把心全交出來了。


    淩朝風輕輕捧起她的臉頰,照著小嘴啄了一口,小娘子嬌然躲避,被捉迴來,又深深吻下去,再鬆開,小娘子已然目光迷離,她是如此惹人憐愛,老天為何讓她受那麽多苦。


    “去哪兒也不丟下你,不過跟著我,到底難安生。”淩朝風說,“我們客棧不會常常死人,但是進門的客,注定不平凡,晚晚,方寸客棧也是江湖,忠孝仁義是非黑白,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規矩。”


    小晚不懂,但不怕不懂,她現在是有丈夫的人,有淩朝風在,她什麽都不怕。


    靠在夫君懷裏,小晚看見了自己的右手,玉指環似乎亮了一下,也許是車簾被吹起,陽光照進來,不過讓她想起那些神奇的事,決心等馮老板的麻煩過去後,好好說一說那些床單的事。


    車輪滾滾,馬車顛簸,小晚晨起疾走,似乎累了,妥帖地躺在夫君懷裏,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裏迴到成親的那一夜。


    “姑娘?”睜開眼,看見熟悉又陌生的臉,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慈祥地笑著,“姑娘,你醒了?”


    “婆婆……”小晚茫然,四下看,夜色漆黑,她坐在路邊台階上,她又迴到了白沙鎮,相公呢,淩朝風去哪兒了?


    “這玉指環,你可喜歡?”那婆婆卻抓起小晚的手,溫柔地問,“戴著合適嗎?”


    “我摘不下來,婆婆,我不能要,還給你可好?”小晚一麵說著,一麵又用力地摘。


    白發婆婆按住她的手,含笑道:“摘不下來就是緣分,好孩子,這戒指不值錢,你留著便是了。不過她有點靈性,將來你有什麽心願,便對她說,隻要輕輕握拳,許下心願,任何事她都會為你做。不過記著,往後一天隻能許一個願望,還有,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告訴別人,就再也不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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