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末了, 聶九羅的個展準備告段落,塑品進入陰幹期,後期製作尚未開始, 反而比段子清閑。


    趕在這個時間,踩著封山的點,炎拓他又進了趟金人門。


    事實上,這個季節, 騾夫已經不願意再進山了,北方冷得早, 即雪還沒下來, 山裏的風已然刀子似的、唿唿割人的臉, 之所以還能成行,主要是看在老熟人餘教授的麵子上。


    是的, 那位光頭以明誌、獻身科研的餘教授又來了, 架著沒鏡片的黑框眼鏡,裹著身灰了吧唧的大棉襖, 全身上下透著清貧二字。


    騾夫都不好意思加價, 還滿懷同情地問:“餘教授, 學校的壓力這麽啊?”


    這頭的, 來了又來,騾子跑趟, 還得瘦三斤呢。


    餘蓉扮起教授來, 已經駕輕就熟:“是啊,上次論文沒, 職稱也沒評上,學術這條路,不好走啊。”


    邊說邊擼了擼包著頭巾的腦袋, 袖口掉下撮貓毛來。


    ……


    聶九羅頭次會坐騾子行路的樂趣,上次坐,神智還不清醒,全程都在挑揀和嫌棄騾子。


    中途休息時,還給騾子拍了段視頻:萬物皆可塑,切都是素材,保不齊以後用得。


    炎拓來,在身邊坐下:“萬裴珂上來,你真不見?”


    其實能見裴珂的機會太了,失蹤這麽多,跨澗水的次數估計也就那麽兩次,而且,自也說了,對這地底生活的人來說,“往上”是件艱難和不適的事。


    究竟多不適呢,炎拓沒親曆,隻能靠想象:也許像長住溫帶的人去極寒,處處是煎熬;又也許唿吸的空氣和身承受的壓強有異,捱的時間久就會崩潰。


    聶九羅點頭:“真不見。”


    炎拓覺得可惜:“也許這輩子,也就見這麽迴了。”


    聶九羅笑笑:“隻是不認,我躲在邊上,看看就行。”


    看看就行,知道大家各方、各自安好就好。


    但不適合讓裴珂知道又活來了,對這個母親並不了解,分開了這麽久,就更難揣度的心思了。


    萬對水下石窟起了心思呢?泥壤做成的女媧像都能被白瞳鬼奉若神靈,更別提女媧肉了。


    所以,多事不如少事吧。


    ***


    行至金人門,分工如,孫理他守門,炎拓等行四人帶著設備去澗水。


    路平順,蔣百川沒個影蹤,連放逐進來的那些畸形地梟都沒遇,餘蓉推測是季節變換、這帶的食物不多,地梟得逐食而走,轉移去別處了。


    畢竟青壤太大,地下也太大了。


    已近冬,澗水雖然比之平靜,但也更為陰寒,反不適合下水,炎拓塗抹的那些夜光漆的字,因為時間去太久,即有手電光照上去,也不大能顯光了,或者隻能顯示部分,斑斑駁駁,跟狗啃似的。


    餘蓉感慨:“每次來,都覺得光照是個大問題。”


    手電方,需要電池,太陽能燈號稱可循環利用,需要太陽光先補,夜視儀好用,但問題來了,需要充電,即是軍用夜視儀,也支撐不夜。


    高科技設備,在浩瀚的地下,威風不多久,就水土不服,紛紛躺屍。


    餘蓉覺得,最完美的法子,還是弄顆夜明珠來,那才是光照的永動機,但夜明珠的材質,本身就是個謎,慈禧太後陪葬的那顆,在1908已經價高千零八十萬兩白銀,實在搞不起。


    雀茶接話:“所以我不適合下頭啊,沒了光,我都想象不出該怎麽活。”


    聶九羅忽然冒出句:“不是有句話說,自然界為切生命提供出路嗎,白瞳鬼沒有太陽,但它的眼睛白亮得不像話,像是自帶了對的似的。”


    白瞳鬼是瞎子還是自帶了對太陽,炎拓不感興趣,他招唿大家:“幹活吧。”


    ***


    既然是想來見人,當然得做些嚐試,而不是站在澗水邊幹等。


    往裏喊話不現實,纏頭磬和樂人俑也都毀了,炎拓和聶九羅想來想去,想利用點。


    黑白澗是有風的。


    的確有風,離著澗水很遠,都能聽隱約的風聲,近時就更明顯了。


    炎拓想送些紙條去,在上頭用夜光材質寫下或印下簡單的約見請求,利用風的播揚,讓紙條最大範圍地被傳播。


    隻要數量多,總會被看的,而看了,就有見麵的可能,畢竟裴珂答應他,會讓他見見炎心。


    開始,他計劃用無人機送,但下頭地勢複雜,可見度幾乎為零,無人機撞機的概率太大,炎拓從現代兩軍交戰時投遞傳單的宣傳彈以及彩帶爆竹得啟,聯係了關廠家,借口要在開業慶典上用,定製了專門的彩花彈以及可以用於射的兩門拆卸式禮炮。


    該幹活了。


    炎拓和餘蓉組裝禮炮,聶九羅和雀茶則忙著準備彩花彈,很快,兩門禮炮就架設好了,炮口傾斜,遙指澗水對岸。


    臨門腳,雀茶忽然擔心:“萬把它招上來了,又像上次,把我給逮下去,那可怎麽辦啊?”


    炎拓說:“賭賭吧,不我覺得應該不會。”


    他指了指彩花彈:“彩片上,要麽印炎心的名字,要麽印裴珂和我的。裴珂是個聰明人,能猜得出我這趟來隻為見麵。上次就沒留我,這次應該也不會。”


    彩花彈上膛,左右兩門禮炮齊。


    聶九羅在邊上靜靜看著。


    因為是“慶典”用的,禮炮自帶聲響效果,這荒寂的青壤,大概從來也未曾出現如此喜慶的聲音。


    枚枚彩花彈,嗖地越澗水,沒入遙遠的、不可知的黑暗,然後遠遠爆開。


    彩花彈用紙,多有炫光效果,再加上字材質夜光,所以雖然爆在遠處,但隱約能看微弱的光跡。


    今量是百枚,炎拓安排好了,接下來,孫理他會每往這頭送新的,這趟,放足七的禮炮,能不能召喚出人來,聽由命了。


    百枚放完,周遭又陷入沉寂。


    澗水嘩啦,風聲大作,聶九羅看不,但想象著黑暗裏起的大風是如何卷揚紙片,往每個犄角旮旯輸送。


    居然還看了被吹迴來的紙片,零落的幾張,在澗水上方轉搖了陣子,像掉隊的、驚慌失措的蝴蝶,落進水裏漂走了。


    餘蓉眯縫著眼睛,端著夜視儀看對岸:“也怪哈,冷了,我上頭刮大風,它下頭也刮風。”


    又拿胳膊肘碰了碰炎拓:“枚彈,裏頭有百張嗎?”


    炎拓說:“差不多。”


    餘蓉唏噓:“百乘百,那今放了有萬張進去了,七七萬,嘖嘖,咱給下頭製造了多少垃圾啊。”


    雀茶:“紙是可降解的吧,這不叫垃圾。”


    餘蓉哼了聲:“怎麽不叫垃圾了,視覺垃圾也是垃圾,反正我看紙片飛來飛去的,煩球。”


    ***


    幾人就地搭設帳篷,懶得壘灶生火,晚餐就以自熱米飯解決。


    飯後,聶九羅拉了炎拓去澗水邊,先勒令炎拓站在距離岸邊步之遙的地方不許動,然後拽緊他的手,自心翼翼探頭去看。


    炎拓暗自憋著笑,聶九羅真是怕水人設不倒,這都再世為人了,對水的懼怕依然不減,水下石窟那麽大的吸引力,都改變不了半分。


    聶九羅看了又看,覺得這水流實在也沒什麽特別的:“順著這水流路潛下去,真的有個石窟啊?”


    炎拓說:“不然呢,我編出來的?”


    聶九羅悻悻:全下的石窟,都能去拜訪,怎麽最想去的這個,偏偏在水裏呢。


    “真的有白蛇啊?那麽大,它吃什麽啊?”


    炎拓答不上來:“河流這麽長,說不定直通黃河入海口呢,它餓極了,還怕找不吃的?”


    “那最後,是它推我出來的嗎?”


    炎拓搖頭:“我不知道,我那個時候,已經沒意識了。不,應該是吧。”


    應該是吧,餘蓉說,當時洶湧的水浪自洞口噴薄而出,斜濺起的水花足有幾米高,理論上,應該是內部出現了巨大的推力。


    他覺得,要麽是白蛇助推,要麽,就是水下生地震、那座石窟整個兒坍塌了。


    正想著,雀茶在那頭招唿兩人:“來來,打牌了。”


    ……


    在地下幹等,實在是無聊,手機沒信號,電也不經耗,所以帶進來的消遣工具都比較返璞歸真:飛行棋、uno牌,撲克牌什麽的。


    幾人支著手電打牌,沒幾輪,每個人額頭上都貼上了紙,聶九羅偶瞥眼,覺得分外魔幻:幾個月,他還在這搏生搏死的,轉眼,都玩兒上牌了?


    這麽分心,又想起了老話題:“你說,第七個出口,在哪呢?”


    雀茶搖頭:“不知道,我以猜這條澗水就是第七個出口,但餘蓉說不是。”


    餘蓉仔細理牌,頭也不抬:“那誰說的來著,邢深還是馮蜜,不是說誇父族人,部分留在澗水這兒淘女媧肉,部分上去搞出口嗎?就因為遠離了黑白澗,身受不了,茬茬地死了。澗水隻是黑白澗的邊緣,哪裏就談得上是‘遠離’了?”


    聶九羅突奇想:“第七個出口,會不會還沒被現?”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共七個出口,四個被金人門封住了。我假設,第五個就是興壩子鄉的大沼澤,代在清末。第六個是炎拓父親的礦坑,九十代初林喜柔從那入世的,那第七個,也許還沒被現呢。”


    餘蓉心不在焉:“嗯,反正裴珂在下頭全麵封堵,不會再有地梟上來了,這第七個,以後也現不了了。”


    炎拓沉吟了會:“其實還有可能,最糟糕的可能。”


    這話意味有點不祥,三個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他。


    炎拓說:“第七個出口,早就開了。有個人,像林喜柔,已經在人間盤下根了。”


    餘蓉心頭凜:“這不可能吧,他沒有女媧像啊。”


    炎拓反問:“真沒有嗎?你仔細想想,女媧像的數量是對不上的。說是有七尊,白瞳鬼搶了四尊,林喜柔那有尊,那還剩兩尊呢。我就算興壩子鄉的媳婦那也有尊,那至少還有尊,是完全沒下落的。”


    第七道出口,第七尊像,都還是個謎。


    雀茶怔了好會兒,突然打了個寒噤:“你的意思是,另外有撥地梟,混在人群裏,至今還沒被現?”


    炎拓笑:“隻是猜測而已,我不是說了嗎,這是最糟糕的可能。你就當我……是在杞人憂吧。”


    ***


    這世上,還有另個林喜柔嗎?


    這世上,會不會有人跟從的他,全家被吮血吸髓,卻永遠掙紮不出來?”


    炎拓希望,這可能,永遠也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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