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天子腳下的老百姓從來就知道這帝都永遠不可能像它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平靜安寧。


    然而近幾年帝都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更是讓老百姓人心惶惶。


    提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五年前的國師府滅門慘案,每每提及此,知情的百姓們仍然心有餘悸。


    斬首的那天,本是午後,晴空萬裏,太陽耀的刺眼。可當劊子手拿起大刀時,天上竟然傾刻間紅霞萬裏,紅霞本是吉兆,可據迴憶的人說,那時那紅霞,紅得實在蹊蹺,就像鮮豔欲滴的血,映紅了這地上的所有人和物什。


    年初禦史台的折子直指國太師通敵叛國,才過元宵,朝廷十六開朝,新年的喜氣勁兒還沒過,市集中還處處張燈結彩。


    先帝便下旨捉拿國太師九族下獄,不避忌諱,竟然在立春之後就匆匆問斬了。


    然後就是三年前江南發生的洪澇災害,災害地區一直從漓江中遊的迴州蔓延到下遊江州,受災麵積竟占了整個大雲國的三分之一。


    朝廷派出的賑災銀款通過官員的層層剝削,下達到地方時根本所剩無幾,大批難民湧上帝都。


    饑餓和流離失所讓他們不顧一切瘋狂地搶奪,偷竊帝都百姓的食物財物,京兆尹府派官兵鎮壓,反而引起了大暴動。帝都秩序岌岌可危。


    先帝親下江南尋求治水之道,安定難民,不料卻在途中染上頑疾駕崩。


    太後親下懿旨,急派七皇子雲珵前往災區主持大局。是以,七皇子竟無法最後在父皇麵前盡孝。


    三皇子承先帝旨意繼承王位,兩年來,卻並未有所建樹。


    邊境連年混亂的局麵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惡化。鄰國十幾,基本上都時不時突襲一下,以求得金銀財帛。


    帝都內倒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可是從先大雲建朝百餘年間漸漸形成的腐朽製度,官員惡習卻依然根深蒂固。


    老百姓可以憎惡一個昏庸無道,不明是非的皇帝,卻無法對一個溫潤無能的皇帝太過指責。


    好在今年春天,皇帝下旨自省,將皇位禪讓給南下治水三年的七皇子雲珵。


    百姓們雖然高興萬分,萬人空巷,卻還是對先帝無半點怨恨。


    如今七皇子登基隻五六個月,整肅朝綱的力度真算是給了帝都百姓一個交代。也讓許多有誌之士對官府,對朝廷重拾希望。


    征文臣改朝中腐敗製度,征武將改良治軍之法。征地方官上達民意,改良土地製度。嚴懲貪官汙吏。


    帝都呈現出了難得又短暫的真正祥和,籠罩在帝都人民頭上長久的烏雲終於消失。


    不知什麽時候,帝都出現了一個名叫賭雅閣的地方。


    賭雅閣坐落於帝都北街最繁華的地段。整座閣樓為三層,由三座錯落有致的小樓連接而成。分別為清風樓,抱素樓。


    每座樓都分為內外閣。外閣內中大多放置著些金石雕刻,以及各種雅致的文房四寶。


    內閣則放置著各種名人畫作,詩作題詞,一半出自名人手筆,一半出自老板蘇曉,放在一起時,少有人能辨別真假。


    賭雅閣以文會友,並無身份貴賤之分。每日拔得頭籌,即言論獲大眾評為最佳者,可付一百兩後,在閣內任意索要一件物什古玩。


    至於這古玩是真是假,需自行判斷,更多的賭的是運氣。


    賭雅閣承諾:每件真品價值必超過五百兩,真品贗品的數量必定相等。


    或有少許鬧事之人,自詡高貴身份,得到贗品後,惱羞成怒,出言辱罵,不出二日,必得惡果。


    不論何等身份之人,也不論他的情報網有何厲害,均無法查知賭雅閣的來曆。


    賭雅閣的神秘,一下子吸引了帝都的世家貴族,許多的地方文人也聞名而來。


    賭雅閣每日門庭若市,老板隻好限定每日的開放時間和接待人數,人們還是趨之若鶩,最後,接待人數縮短至十人。


    七月的太陽果然毒得很。縱是黃昏,也沒能散去午後的熱氣。


    蘇曉搬了條椅子懶懶地坐在院後,她穿著鵝黃色的雙釵衣裙,一頭青絲隨意散落著,半靠著椅子眯著眼打盹。


    抱素還在閣內整理著卷軸,其實這賭雅閣,有大半都是她在打理,金石字畫也是她和清風在用心保存著。


    她這老板,每日除了沏茶,和描摩,倒是自在。


    不知何時,抱素搖醒了淺睡的蘇曉,蘇曉也不發怒,雖然其實她有很大的起床氣。


    “這時候有什麽事?”蘇曉調笑道:“該不會又打碎了什麽寶貝吧?”


    抱素有些局促,扯著袖子小聲嘟囔著:“姑娘,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您怎麽還提?”


    蘇曉站起來,大笑道:“好啦,我知道你現在變得很沉穩,再也不是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姑娘了!不過,到底有什麽事?”


    抱素也正色道,眉頭緊鎖:“今日閣閣中來了好些大人物,有幾個人有些可疑。江南李家的次子李居,另外,還有一兩個人相貌怪異,不像是本國人。”


    蘇曉從椅子上坐起來,疑惑地問道:“李居?他不是在西北淮安侯府上入贅嗎?怎麽跑到帝都來了?”


    “聽說李家老太太病危,家裏通知他迴來見最後一麵!”


    “沒帶上敏和郡主?”


    “沒有,倒是身邊帶了一個大胡子護衛,自稱方朔。”


    蘇曉凝神,抿著唇:“是有些怪異!還有那幾個相貌怪異之人,不像是大理使團先派出的探子嗎?”


    “一點也不像,那大理人相貌與我大雲人在相貌上根本無異,可那幾個人實在生的奇怪,眼神混沌,鼻梁很高,膚色也比正常人白些。”


    蘇曉正忖著這些人的來曆,清風突然出現,心平氣和地在蘇曉的心裏扔下一個炸彈:“祿山公子來了!”。


    蘇曉一愣,他終於來了。距離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已經有一年多了!


    她的手不自主地握成拳,嘴角不禁上揚。


    “該來的總會來,何故如此驚訝緊張,況且前幾天公子已致信說不日將會來訪!”


    清風半倚在院門前,嘴角上揚,雙手抱胸。一身駝色高腰連衣裙,配著高高梳起的長發,顯得蓬勃張揚。


    蘇曉轉過頭,半側身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頭緊鎖,半晌就敗下陣來。


    得,清風的一針見血也是她自己慣出來的,怨不得別人。


    隻得轉移話題:“臨水幹嘛去了?今天都沒人影…”


    “說是老家姑母病了,請了半個月的假。他今天淩晨匆匆來到你房門前說要離開一陣子,你睡得沉,我就沒讓他吵醒你!”


    “好吧…”


    一路上蘇曉似是狂奔,可真正到了,卻在在門外躊躇了好一陣。


    蘇曉深吸一口氣,拿出巾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又將兩鬢的頭發理順,強忍住心中的激動,這才輕輕地推開門。


    他穿著寶藍色衣袍迎門而坐,微低著頭品茶。聽到推門聲,他應聲抬頭,青絲高束,劍眉入鬢,眼睛裏盡是笑意,不疏離,不曖昧。


    蘇曉再次被他仿若磁石般深邃的眼睛吸引,一如三年前與他的初見。


    那時的她,在外人甚至在家人眼裏,都是極其怪異的。


    貼身的丫頭說,她在江州遊玩時,被突發的洪水襲走,身邊的數十暗衛拚死相救,才換迴她的一條命。


    生了場大病後,生母又不幸去世。醒來時,言行舉止便有些怪異。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醒來之後,會有如此的孤獨,仿佛這世上隻有她一人。


    她不是失憶,而是,大腦一片空白。無論他人如何教她認那一大家子的親人,她在心裏都拒絕承認。


    她,和他們,沒有關係!


    她不如平常人家的小姐,甘願待在閨房裏,等著到了適齡,由父母做主許個好人家。


    她極度渴望自由,渴望去外麵的世界。不管時局多麽動蕩,不管她會遇到多大的艱難險阻。


    她經常惹她的“父親”生氣,經常被罰不準吃飯,經常被鞭打。


    她不肯跪下認錯,死都不肯,從而遭到了更多的鞭打。


    在那個所謂的家裏住了一年後,她的家人終於答應她給她自由。也許隻是後知後覺地了解,這樣的對峙,隻會讓雙方都身心俱疲。


    她一直漫無目的地在江南各個地方遊曆著,很多時候都會覺得很辛苦,甚至覺得辛苦的時間多於開心的時間。


    馬車很顛,旅館的飯菜難以下咽,客房很簡陋,床很硬。


    到處有刀光劍影,到處有未被清除的血跡和遠遠就被經過的馬揚起的灰塵。


    可是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依然拒絕迴到那個家。


    可同時,遊曆天下並沒有讓她甩掉她一年前突然湧來的巨大孤獨。


    那天下午,她爬上了當地最高的山峰,站在懸崖邊,望著江州地的萬戶人家和在外人看來美不勝收的風景,心裏空落落的。


    她在崖邊站了許久,夕陽西下,登山出的汗讓內衫緊貼著皮膚,山風一吹,便有刺骨的冷。


    她轉身下山,獨自下山時石礫的滾動讓整個山峰和她的內心變得更加寂靜孤獨。


    直到,她聽到了迎麵而來有規律的腳步聲,連著石礫的滾動,一步一步走近她,讓她不再那麽孤獨。


    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蘇曉心想,她終於找到了所有一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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