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迷失方向,你總在那裏;

    當我無法前行,你為我指路……”

    一縷虛幻的歌聲緩慢穿過雲層。

    黑夜、黎明,在這個布滿秘密的空間交替。日夜顛倒,晝夜重複,時常黑暗,鮮少光明。人形雀支撐著受傷的眼睛,在空中反複地盤旋。

    “如同飛翔的鳥,你給我自由,你給我愛;

    如同夜空裏的星星,你永遠是我的一部分……”

    人形雀對著那歌聲嘶鳴一聲,翅膀一震,化作人形,從天而墜。

    “我肮髒的心,

    聽到你的唿喚,你給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醜陋的心,

    聽到你的唿喚,你的出現將我帶走;

    ……

    隻有你能拯救我,

    隻有你能拯救我……”

    人形雀“轟”得墜落在叢林間,歌聲戛然而止。原倚站起身,緩緩走過去,他一用力將人形雀橫抱起來,放在一旁平穩的樹樁邊。

    盡頭的森林開始漸漸崩塌,由遠及近的聲音。他好像感受到了生命盡頭的黑暗,突然彎起嘴角笑了起來。他蹲下身,開始輕輕地撫摸人形雀金色的毛發。

    撩開一縷金發,她受傷的眼睛安靜地淌著血,另一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原倚,她試著張了張嘴。

    “依——依——”沒用,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原倚溫柔地笑笑,將食指貼住人形雀的嘴唇,道:“我明白的。”

    “依——”她不放棄。

    “很快,我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

    他站起來,幽幽地望著那片變得越來越明亮的森林盡頭:“離開這裏以後,我們會去哪裏呢?”

    那個男人好像是在和空氣對著話,聲音越來越飄渺。

    “呐,小雀,我們會去哪裏呢?”

    “依——”

    震動感終於由遠及近地傳到了這裏,一路蔓延到血湖。血湖開始發生異變,湖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變得幹涸,塊狀的血漬一坨坨得凝結起來,紮眼得很。

    人形雀用染滿血的手緊緊抓住了原倚的袖口,森林的盡頭突然傳來一聲異動,原地突然卷起一股狂風,白天又渾濁變黑起來。

    她看見原倚矗立在風中單薄的身影。他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一瞬風秒過他的發絲,將他身後的發帶吹了起來。

    突然,遠處的一雙利爪“唰”得一聲從叢林中飛出,瞬間貫穿了他的胸口。

    “!——”

    人形雀刺耳的尖叫,漫過天際。原倚隻覺得身子晃了晃,雙腿頓時一陣無力,整個人幾乎要往下倒去。

    那雙插在原倚胸口的利爪驟然縮緊。遠處的力量光速般靠近他們,瞬間從森林的那頭閃身而來。

    顧不得疼痛,人形雀支撐著半臂血跡奮然起身,一口咬住了那雙直刺進原倚胸口的利爪,淌著血的眼睛竟流出晶瑩的液體來。

    “不……”

    “唿唿……依……不要!”

    她發了瘋似的強行開口,下巴布滿了青筋,脖子裏的血管頓時裂開,噴濺出血來。她渾身流滿了血,卻依舊咬著那利爪不肯放。眼淚泉湧般滴落下來,溫熱了一片血染的衣紗。

    “放手。”原倚斜眼看著人形雀,命令般的口吻。

    她隻顧流著淚,不肯鬆口。

    “我讓你放手!”

    她拚命地搖著頭,拚命搖,直到連牙齒都沁出血來。

    不一會兒,森林中出現了人影。最先出現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她一閃身,瞬間出現在原倚和人形雀麵前,一雙碧藍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利爪已經深入到了心窩。

    “咳……”

    “把小白他們放了。”霓裳冷冷地說。

    看著她的表情,原倚隻是笑。

    她不顧咬著她手臂的人形雀,複又收緊了爪子,捏住了他體內跳動的心髒:“放了他們!”

    “他們很安全。”

    “在哪裏?”

    “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不怕我殺了你?”

    原倚歎口氣,看著霓裳身後漸漸現身的那堆人影,反問道:“你想和你的朋友離開這裏嗎?”

    霓裳一聽這話,頓時手勁鬆了半分。

    “要怎麽離開?”霓裳抬眼,謹慎地打量著原倚。

    “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殺了我們。”

    殺了我們……

    殺了我們……

    殺了我們……

    仿佛迴聲一般,向遠處的逐漸崩潰的森林擴散開來。

    太久了。自從被封印在雙生湖後,他們已經活得太久了。

    父親封印他的那個時候不過剛剛成年,卻不知因為是對父親的報複還是對現實的仇恨,他發了瘋似的在其它被困在雙生湖中的同族展開了殺戮。直到那片湛藍的湖水被染得鮮紅,麵對著眾多同族的屍體,他喘著氣跌倒在地上,然後流下了淚。

    那夜,他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沒有任何原因的,隻是他太寂寞了。過去寂寞了這麽久,未來,他還將寂寞這麽久。

    他和人形雀坐在那片戈壁灘上,望著被鮮血染成血色的湖泊,整整哭了一夜。然後他們互相依偎著睡著了,直到隔天的黎明,雙手始終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就是我們的願望。”

    原倚的笑不知在何時浸滿了悲傷的墨跡,這麽近距離地看著他那樣的表情,霓裳突然莫名地感到心疼了。站在她麵前的,仿佛一個執念的殉教者。

    見眾人都不吱聲,霓裳身後的竇如娘終於忍不住了,聞到:“如果殺了你們,我們就能離開這裏嗎?”

    “是。”

    “那好!”竇如娘宛然一笑,對著霓裳道,“小姑娘,如果你下不了手,老娘來替你動手吧。不過在這之前麽……嘿嘿……”

    她一邊笑,一邊移動到人形雀的身邊:“在這之前,先讓我抓了這隻鳥吧!”

    說著她一閃身取出早就藏在懷裏的妖盅想要設套,哪知一伸手卻突然被攔住。還沒等她迴過神來,一攤鮮血“嘩”得濺了她一身。

    方才那刻,誰都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隻有羲和知道原倚在瞬間握住了霓裳的利爪,硬生生地從自己的胸口拔了出來。他將霓裳甩在一邊,瞬間移動到人形雀麵前,一手攔住了竇如娘。因為用力過大,他胸口的鮮血濺到竇如娘的身上。

    “怎麽你?”竇如娘啞口無言。

    原倚擋開她的手:“我沒有說過你能抓她。”

    雙方形成了僵持,鮮血從原倚的胸口一灘一灘地往下落,他的臉色很快變青。

    “你是犬族的皇族?”羲和問道。

    “是。”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不是你們應該知道的事。你們所要做的,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咳咳……”

    話音未落,一道七彩的光線將兩個對話的人分了開來。光線退去,人形雀擋在原倚的麵前,奮力地張開雙臂。她緊緊地注視著羲和,一雙眼睛流滿了血淚。

    “不—要—殺—他——求—求—你——”

    她的嗓子已經沙啞到難以形容,每從口中蹦出一個字,她下巴的青筋就會深一份,脖頸的血管就會破裂一條。

    羲和定定地注視著人形雀。這是一隻已經進化了幾百年的神雀,她不僅化作人形,更是已經能開口說話,這說明……她已經擁有了情感。

    對於如此嗜血的生物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

    “求—求—你”她還在重複著懇求。

    她身後的原倚將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湊到她耳邊,道:“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人形雀搖搖頭,依舊不肯鬆手。

    這般慘烈的場景讓羲和心裏一陣難受,他將雙手背到身後,示意人形雀他並不想出手。他看一眼原倚,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原倚反問。

    “為什麽不離開這裏?身為皇族,你應該知道的吧,不,我想就算你不知道,這麽多年了,你也應該明白的。剛才我們攻擊她的時候,宅子就瞬間‘消失’了,於是我想到,莫非人形雀就是雙生湖的載體?”

    “你想說什麽?”原倚口氣漸冷。

    “所以我想說,隻要殺了她,你就能離開這裏,難道不是嗎?”

    “……”

    “你為什麽要把自己困在這裏?這麽多年。”

    “……”

    人形雀聽罷,頓時身子一軟,緩緩放下了張開的手臂。她默默地迴頭看著原倚,看他垂髫的發絲下的細長眼睛,看他望著自己溫柔的笑容。

    “為—什—麽?”

    她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小時候,他為了她被全族人排斥,他的哥哥姐姐,甚至連他的父親,都在背後說他是怪胎。他的父親派人來殺她,他為了保護她殺了自己的哥哥,然後又殺了自己的父親。是她的存在將他和自己的血親相隔得如此遠,而後來,又是她的存在將他困在這裏,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她從來都不知道。

    她崩潰了。

    她舉起右手,向自己的另一隻眼睛刺去。

    地麵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巨大的顛簸將眾人掀翻在地。原倚開始咳嗽起來,混亂的煙塵中,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濕潤而粘稠的手,有沙啞的在聲音對他說話。

    他聽到她說:“去—找—她。”

    一陣酸楚,心口被撕裂般地疼痛。當他意識到她染滿血跡的身軀和漸漸變冷的體溫時,有一種久違的涼意漫過他的頭顱。

    淚滴落下來。

    “快離開這裏!這裏要塌了。”

    “可是小白他們還沒……”

    “先別管這麽多,離開這裏再說!”

    ……

    雙生湖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遠處的沙漠、森林、湖泊,仿佛被一種力量牽引,開始膨脹、擴大,最後“砰”得一聲,一切的一切,幻滅成灰。

    幻空之境雙生湖,永遠消失了。

    人形雀的古老傳說,永遠消失了。

    犬族最後的領地,永遠消失了。

    天空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嘈雜的雨聲中,飄渺的歌聲複又響了起來。

    “我總是忙著生存下去,對不起呢。

    如今化身成鳥,終於能夠自由地飛……”

    後麵的聲音,就再也聽不見了。

    雨大約下了一刻,便停了。羲和迴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他們一行人已經來到了渡口。他迴頭向身後望去,原來的森林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濃濃的大霧遮住了一切,四周安靜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喂——”遠處響起了喧囂,一艘客船透過迷霧漸漸顯現出來。

    “各位客人,要不要上船啊?”

    安生如同被打了雞血一般,“噌”得從地上跳了起來:“要要要!船家這邊!這邊!”

    “你小子好吵!”

    迎頭又挨了竇如娘的教訓,安生鬱悶道:“我這不是在為大家找逃生之路嗎?難道大家想在這一直待著等死啊?下班船什麽時候迴來,我可不確定,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安生說得頭頭是道,把竇如娘一句句地頂迴去。竇如娘自知理虧,也不再搭理。

    突然間,霓裳好像聽到什麽聲音似的,她的兩隻耳朵“嗖”得豎了起來,閉著眼睛聆聽四周的聲音。

    羲和見霓裳這般,心領神會地從袖中抽出一隻狐笛,放到唇邊。

    不一會兒,成豎長型的渡口盡頭出現了幾個身影。濃霧開始慢慢散開,小白、重修和君信三人互相支撐著對方受傷的身子,緩步走來。

    安生見來人是小白他們,心裏也頗感安慰,他一邊招唿著船家靠岸,一邊催促眾人盡快登船。

    “好類,開船咯!”

    一聲轟鳴,客船載著羲和一行人緩緩駛離了渡口。

    外麵的世界正值日落,如同他們來到的時候。夕陽下垂,雙生湖水泛起了一陣嫣紅的血色。那血色,如今看來竟有絲絲悲涼的氣息。

    船家自言自語道:“這立秋的天色,著實差了些。”

    “今天是立秋?”羲和問。

    船家擱下煙鬥,吐出一圈煙,道:“是啊,有何奇怪?”

    “哦,沒什麽。”

    靜靜的湖水跟著船槳泛起層層波濤,在日夜顛倒和時間飛速前進的密閉空間裏,他們就這樣度過了外麵世界的三日三夜,絲毫沒有任何感覺般的。

    重修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變得模糊的對岸,微微垂了眼。

    羲和站到他身邊,問道:“他沒有為難你們?”

    重修搖搖頭。

    “是麽。”

    重修伸出一隻手指著對岸,道:“那裏,我們還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墓碑。”

    “墓碑?”

    “石頭上刻著‘小雀和小倚’,很久以前建的。”

    “……”

    “他似乎有很多很多的秘密。”

    羲和歎口氣,淡淡地道:“誰又沒有秘密呢?”夜來得快突然了,星星亮了起來,掛在黑暗的天空。

    孤島上,再也沒有交替的晝夜。白霧已經完全散開,恢複了這方土地原來的麵貌。一個黑影緩緩走出來,站在渡口望著遠方的天空。

    身上的血漬已經完全幹透,他憶起她最後的話語。

    “去—找—她。”

    那聲音在他的腦海中擴散開來,久久。

    月色照著他的側影,良久,枝頭的枯樹“哢”得折斷,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放心,我會去找她。

    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你在此岸,我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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