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先前她跟我說“謝謝”時的怯懦,這會兒她讀課文的聲音更加清脆。


    隔著一扇門,我都能想象她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拿著書本認真讀書的模樣。


    我將手裏的粽子同樣地掛在門把手上,然後輕輕敲了兩下門後,飛快地跑到下一層。


    沒一會兒,我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咦,誰呀?”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貼著樓道的牆壁,壓抑著唿吸,沒有吭聲。


    這兩年來,我雖然一直關注著她,也經常做這些小動作,但她並不知道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關門的聲音。


    輕步往上走了幾步,我抬頭望上去,掛在門上的粽子已經被她拿進去了。


    我走下樓,跨上自行車準備離開的時候,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她的窗口,沒想到她正探出頭來。


    我有些緊張地低下頭,一踩踏板飛快騎出了弄堂。


    我在緊張什麽?


    其實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與她做朋友,站在明處去關心她,保護她。反正她又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事實真相。可我就是缺乏那麽點勇氣,大概是怕她看穿我的贖罪之心吧。


    就像先前,我鼓起勇氣說送她迴家,可她都不曾抬頭看我一眼。她的膽小,我的心虛,注定我們不可能有正麵的交集。


    我騎著自行車來到醫院,爺爺不在辦公室,聽人說他正在做手術,我便坐在辦公室裏等待。


    辦公室的牆上掛著很多的錦旗和獎狀,全是爺爺的榮譽。


    不知等了多久,爺爺終於迴來了,他一邊走一邊脫掉手上的手套,雖然麵容疲憊,但是看到我的時候又很驚喜。


    “度雲,你怎麽來了?”


    我把粽子遞給他。


    “這是媽讓我送來的,爺爺,手術做完你可以下班了嗎?去家裏吃頓飯吧,媽媽在做。”


    爺爺坐在辦公桌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翻動著放在桌上的病曆說,“待會還有一個手術呢,病人在等著,我跑迴去吃飯,成何體統?”


    說完爺爺又問我,“你爸迴去了嗎?”


    我起身說,“我正準備去叫他呢。”


    爺爺拍了拍那本病曆,有些生氣地說,“必須把他給我叫迴去,兒子都這麽大了,成天不像個樣子?”


    父親的荒唐爺爺是知道的,我不懂,為什麽父親的脾性和為人一點兒也不像爺爺,而我也不像我的父親。


    出了醫院,來到石廠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我一眼看到父親的車停在平房門口。


    我伸手敲門,我爸在房間裏問是誰,我沒吭聲。


    總之內心裏就是有點小固執,小叛逆,不想迴答他,不想與他交流。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才打開,父親臉上的一絲驚慌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你怎麽來了?”


    我飛快掃了一圈兒不大的房間,沒有其他人,那母子倆應該已經被他送迴去了。


    我心中有種猜疑,便推開他大步走進去,到處翻找。


    我爸在一旁指責我,氣我不把他放在眼裏,我也沒理他。


    當我拉開他的被子,立刻露出了他裹藏在被子裏的東西。


    我當時真是滿腔怒火,捏緊拳頭,狠狠忍住想要打人的衝動,抓起東西我就要扔出去。我爸死死拉住我的手臂,拉扯間那些粉狀的東西就撒了一地。


    我爸跟掉了金子一樣,趴在地上去把那些東西一點點抓起來,心疼得不得了。


    我真是恨極了他一碰這東西就沒了骨氣的樣子,此刻趴在地上簡直像條狗。


    我好恨,怒火都快把我的胸腔給撐爆了。


    鎖上房門,我從床底下拖出一根麻繩,把我爸從地上拖起來強行按在椅子上,準備將他綁住。


    “你個逆子,大逆不道的東西,我是你老子!”


    他一邊反抗一邊罵我,可如今15歲的我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綁他。


    上一次他毒癮發作,動手打了母親,那是我第一次綁他,沒敢當著母親的麵,所以也是在這個房間裏發生的。


    自從他碰上那玩意兒,有時真像一個怪物似的,時而像狗一樣卑微,時而又如猛獸一般脾氣暴躁。我當然已經有了辨別是非的能力,知道誰對誰錯,所以很為母親抱不平。


    他說我會遭天打雷劈,可我不怕。我不想讓他再這樣下去,不想讓他再欺負母親。我覺得我自己做的很對,我唯一的目的隻是想讓他把那個東西戒掉。


    那不是個好東西,害得人家破人亡的例子不少。而且家已經不像家了,我很擔心最終也會走到這一步。


    我爸被我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就罵我,各種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


    我不理他,站在一邊,任他如何辱罵也不還口。


    我不罵他,也不打他,綁他也是被逼的。我的孝道都是母親教我的,母親一直很孝順老人,我有看在眼裏。


    若是我心中沒有一個孝字,我早就對他動手。


    我什麽也不說他也很清楚,我隻是要他一個承諾。哪怕他的承諾在我這裏已經一文不值,我也希望他在當下這一刻好好地承諾。


    工人們下班了,走的時候在門外對我爸說節日快樂!他們估計也是看到車還在外麵,知道我爸還沒走。


    我沒說話,我爸也沒迴應,他應該也不想讓工人們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


    工人們走後,周遭都安靜了下來,天也徹底黑了。


    我爸罵來罵去也罵累了,終於停了口。


    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度雲,伯榮,你們在嗎?”


    是母親的聲音,她應該是看到我這麽晚沒迴去,所以擔心地找過來了。


    自從我爸和那個女人的事傳出來以後,母親就沒有到石廠來過


    了,大概是不想看到不堪的一麵,讓自己心裏難過吧。


    我爸瞪著我,我其實這一次不想輕易地放了他。但是母親敲得很急切,我不想讓她擔心,最終還是給我爸鬆了綁,開了門。


    母親看看我,又看看我爸,狐疑地問,“在幹什麽?怎麽這麽久才開門?”


    “考試沒考好,我爸在訓我。”


    我丟下一句,便自己去推自行車了。


    身後,我媽在說,“伯榮,今天過節,早點迴去吃飯吧。”


    我爸鎖好門去開車,我媽喊我把自行車放在我爸的車後麵,坐我爸的車迴去。


    我沒理,直接踩著車就衝了出去。


    晚上這頓飯,餐桌上就我們一家三口。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吃飯,大多時候都隻是我和母親兩個人。


    因為先前的矛盾,父親吃飯時看我的目光都帶著恨意。


    恨就恨吧,如果可以選擇,我真的不希望是他的兒子。


    母親大概看出了端倪,笑著打圓場。


    “這一次沒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兒子,告訴媽媽,你考了多少分?”


    我放下筷子,拖過書包來,麵無表情地將試卷拿出來遞過去。


    “138分,英語考138分很不錯了呀。”


    母親很是驚喜地盯著我的試卷,還把試卷展示給父親看。


    “伯榮,這分數不錯了,作文總得扣幾分,你呀,也不能要求太高了,兒子已經夠努力了。”


    父親不但沒有半點榮耀之色,還反而將筷子重重一擱,便轉身上了樓。


    母親不解地望著父親的背影,似是生怕我過於失落,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安慰我。


    “兒子,你真的很棒了!繼續加油!”


    我再努力他也不會覺得驕傲,我一直知道。


    晚上睡到半夜,我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


    聽見車子啟動的聲音,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見父親開著車子揚長而去。


    隱隱聽見母親的哭聲,我走到他們的房間門口,發現母親坐在地上,一邊哭著一邊咳嗽。


    我過去扶她,看到她身上有好幾塊青紫。


    “他又打你了?”


    母親靠著床,哭得傷心欲絕。


    我抬頭打量他們的房間,牆上還掛著他們的婚紗照。


    以前,父親也沒有這麽過分,自從開始碰那個東西,他就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把這個家當迴事。


    恨意在我的心裏橫衝直撞,我說,“媽,這個爸爸我不要了。”


    我媽的哭聲一下子沒了,抓著我的手。


    “兒子,你可不能說這樣的話,他是做了些荒唐事,可他始終是你爸呀,而且我也是愛他的。隻要他還要這個家,我就能忍。”


    我真的不懂,為什麽一個女人可以容忍到這種地步?真的隻是因為愛嗎?母親應該還顧慮著我吧,想為了我保住這個家的完整。


    母親又開始劇烈地咳嗽,捂著嘴的掌心攤開來,竟然有血。


    “媽。”


    我頓覺觸目驚心,害怕極了。


    母親抹了抹嘴上的血,笑著安慰我。


    “沒事兒,老毛病了,別告訴爺爺,以免讓他擔心。”


    我去給母親倒熱水,給她拿藥。


    折騰到半夜,親眼看著母親上床睡了覺,我才迴到房間裏,卻睡不著了。


    我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小匣子,匣子上麵掛著一把小鎖。


    這裏麵裝著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我從一個秘密的角落裏找出鑰匙,打開了這個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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