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個充滿了動蕩的年份。元宵剛過沒有多久,工人武裝起義失敗,全城戒嚴了兩日,到處可見警察在追捕起義人士。報紙上也在大肆報道此事,抨擊唾罵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覺得工人是在鬧事的,各種理論充斥版麵,口舌之爭打得十分熱鬧。

    馮世真一貫醉心學術,並不怎麽關心政治。但是有了孟緒安的提醒,她發覺兄長馮世勳確實對政治十分熱心。工人起義失敗後,難過得好似自己親身經曆似的,消沉了好幾日。馮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談一談,了解一下他所想,無奈她這邊的事也到了最後要緊的階段,自顧不暇,隻有暫時把兄妹談心擱置在一邊。

    時間進入了三月,蟄伏已久的溫暖春意終於伴隨著細如牛毛的雨絲飄然降臨。幾乎隻是一夜之間,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層嫩綠的色彩。春從每一寸土地中鑽出來,帶著蓬勃朝氣,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喚醒了天空中的藍,撩撥著路人們的心。

    於是,郊外多了一群群踏青的遊人,城市各處多了成雙結對的熱戀情侶。摩登女郎們換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裝,露著穿著玻璃絲襪的纖細小腿,踩著高了半寸的皮鞋,結伴說笑著穿過長街。

    大明星肖寶麗的新電影的海報高高懸掛在電影院的外牆上,明眸善睞、烈焰紅唇,引得放學路過的男學生們流連忘返。

    沒有戰火的威脅和饑荒的恐嚇,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華著,處處歌舞升平,霓虹燈夜繼一夜地點亮一片天空。

    就連消沉了數月的容家也在春日裏重新活泛了起來。

    園丁修剪去了過分茂密的枝葉,庭院重新變得敞亮。落葉掃盡後,草地綠意盎然,容嘉上新買的兩隻德國小狼狗撒著腳丫子追著覓食的小鳥。大宅裏,容太太指揮著聽差們把厚重的窗簾換了下來,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內,照得細塵飛舞。就連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瘡百孔的牆壁也重修修補完整,貼了新的牆紙。

    “家業都被你敗光了,你做這些事有什麽用?”容定坤用沙啞的聲音譏嘲著。

    容嘉上一邊看著聽差搬動家具,一邊道:“爹放心,我怎麽會讓貪圖我們家產業的人好過?”

    “怎麽?”容定坤急切地問,“南邊出了什麽事了?”

    容嘉上平靜一笑,“爹希望他們有什麽報應?”

    “當然是自相殘殺,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齒。

    容嘉上點了點頭,幽幽道:“那

    你或許能夠如願以償呢。”

    遙遠的西南邊的動蕩在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容嘉上和孟緒安等人的手中。馮世真當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劃,隨後又和孟緒安他們多次商議推敲出來的策略,順利地發揮了作用。

    破解了密碼後,容家在西南地區的運輸線路盡在孟緒安掌握之中。孟緒安卻並不忙著搶奪,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撥離間的好戲。

    劫下張三的貨,栽贓到李四頭上,引得張李兩派為了搶奪貨物火拚廝殺不算。還將王五的貨運信息有意透露給劉二,引得劉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孟緒安有意不動趙華安。趙華安見昔日弟兄們混戰,怎麽會放過這麽一個好機會。自然帶人在後麵撿漏,先是自王劉之爭中搶了大半的貨,又在張李的血戰之中煽風點火,幫著張三吞並了李四,隨即又幹掉了受了重創的張三。

    不過短短十來天,當初叫囂著逼迫過容嘉上的幾位叔伯,就折損了三位。趙華安勢力不斷壯大,又和橋本正三重續了合約,兩家決定合資開設一家新的進出口公司,地址就選在容家進出口公司的對門大廈裏。

    這個事容嘉上倒是沒讓人告訴容定坤。他雖然不怕被容定坤罵,卻還不想在容芳樺的婚禮前把親爹氣死。

    趙華安春風得意,處理完了雲南的事務,返迴了上海。他最近通過橋本談了一筆軍火生意,購置了一批美國技術、日本生產的新型槍支,打算運迴雲南賣給當地土司,可以狠狠賺一筆。橋本正三還給了他兩個俏生生的日本少女,還想從他的女兒中選一個給自己次子為妻。

    趙華安或許對容太太是真有幾分感情,可在其他處,卻是個標準的浪蕩子。他正妻在鄉下伺候公婆,三個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館裏,外麵還有兩個外室。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來個,適齡該婚配的女兒就有四五個。嫁去橋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們和外室們為了這一個名額搶得頭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兒推上去。

    一群女人成天在家裏打得烏煙瘴氣,女兒們也跟著纏著趙華安哭鬧撒嬌。趙華安招架不住這些母夜叉,帶著兩個溫柔順從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館,就等接到了貨後跟著貨迴昆明。

    馮世真作為孟緒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個新大廈的剪彩儀式的時候,同衣冠楚楚的趙華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餘未見,趙華安今非昔比,少說胖了十斤,一貫穿長袍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裝,頭發修剪地頗短,麵孔雖然曬黑了不少,卻是

    黑裏發亮。他今日是剪彩嘉賓,才剛上台風光了一場,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著得意之色。

    趙華安見了馮世真,卻好比當麵被潑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衝得幹幹淨淨。他和馮世真之間的恩怨,兩人雖然沒有對質過,卻都心知肚明。馮世真目光陰鷙冰冷,趙華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訕訕之色。

    實在不是他膽怯,而是他也想不到這個當初看著斯斯文文的女老師竟然會有那麽鋒銳有力的眼神,好似兩把百煉而成的鋼刀,毫不掩飾地朝他身上刺來。而她現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緒安。孟家有政府作為後台,也是他趙華安得罪不起的。

    “趙老板。”馮世真倒是主動和趙華安打招唿,笑意苒苒,“您如今終於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揚眉吐氣了,氣色也比過去好多了呢。”

    趙華安僵硬地點了點頭,目光閃躲,也沒迴應。

    馮世真卻不肯放過他,崇拜道:“聽說雲南那邊前陣子鬧得動靜那麽大,都被趙老板出手收拾幹淨了。看樣子趙老板之前屈居於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稱唿秦水根,聽得趙華安臉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終於開口道:“馮小姐,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以為呢?”馮世真側頭笑得天真無邪,“你知道嗎,我後來想起來了。殺了我娘的確實是秦水根,但是追著砍殺我的,是你呢!”

    趙華安陰鷙地盯著馮世真,以沉默代替了迴答,認了下來。

    馮世真晃著酒杯笑道:“這些日子裏,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麽才能還趙老板您當年的一刀之恩?”

    趙華安脖頸額頭青筋曝露,手抖著,強忍著摸槍的衝動。

    可馮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隨意一放,轉身姍姍離去。女郎背影窈窕柔韌,纖麗動人,卻是讓趙華安自心底升騰起陣陣寒意。

    “想好讓他怎麽死了嗎?”孟緒安伸手挽著馮世真,貼著她的耳朵,狀似溫柔調情。

    馮世真把頭挪開了些,收迴了陰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貨,明日中午進港。他會先在上海賣掉一些,再把剩餘的往西南運。趙華安會親自押船。明日午夜,是動手的最佳時期。”

    “真期待呢。”孟緒安淺笑,“這個主意是你想出來的。你的膽子也真夠大的。”

    “有七爺做我的後盾,我才有恃無恐呀。”馮世真恭維道,“七爺您放心。這件事,絕對半點都查不到我們頭上。我就要做一個完美無缺的

    陷阱,讓趙華安自己主動往裏麵跳。”

    “你們女人複仇就是麻煩。若換成我,一槍打死就完事了。”孟緒安道。

    “也沒見您一槍打死秦水根。”馮世真嗤笑,“況且,死得痛快,怎麽比得上活著受罪更能懲罰折磨他們?秦水根會終身殘廢,活得不人不鬼的。而趙華安,我也要讓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陰溝老鼠!”

    孟緒安和馮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馮世真根本不想和趙華安說話,甚至不想和他共處一室。趙華安看她和孟緒安低語了幾句,孟緒安一臉溫情體貼,朝旁人告罪,帶著她離去了。趙華安隱隱鬆了一口氣,又恨馮世真有了孟緒安這個後台,讓他想補一刀斬草除根都不行。

    當初殺白氏和滅容家,趙華安都有參與。馮世真已經將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讓容家衰敗至此了,接下來就該來報複趙華安了。趙華安想防卻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心神不寧,宴會進行到一半也離場迴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趙華安的貨順利抵港。他檢驗貨物,銀貨兩訖,又親自盯著吊車把貨箱運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兩個已經約好了的買家上門來談生意了。

    孟家的書房裏,兩張大書桌拚在了一起,上麵擺放著三台發報機,兩台電話,還有許多資料。每台發報機和電話前都守著一個人。馮世真和楊秀成各坐長桌的一頭,孟緒安則叼著雪茄,姿態悠閑地靠著窗戶站著。

    秒針嘀嗒走動,所有人都安靜地坐著。楊秀成有些緊張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馮世真卻是一臉閑適,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英文小說。

    “嘀鈴——”一台電話突然響起。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馮世真點了點頭,負責的人接起了話筒,聽了片刻後道:“七爺,馮小姐,海鷗已經就位!”

    “好。”馮世真把書丟開,揚眉道,“我們動手吧!”

    一名發報員拿起馮世真寫好的密碼條,敲擊了起來。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貨的船靜靜地停泊在碼頭,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麵上的孤山。港口的碼頭依舊熱鬧,通宵勞作的工人和水手們同流鶯們尋歡作樂,煤氣燈的光倒映在水麵,隨著波濤蕩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趙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艙裏打牌賭博,小頭目則坐在舵手椅裏,腳搭在儀表盤上,鼾聲大作。

    電報機突然響起了嘀嘀聲。昏昏欲睡的發報

    員被同伴拍腦袋叫醒了,急忙揉著眼睛接受電報。

    “這半夜了,怎麽還發有人電報過來?”正賭得眼紅的打手不耐煩。

    發報員記下了電報條,又拿著密碼本逐一把電報翻譯了出來,撓著頭地去找小頭目。

    “金哥,上頭說情況有變,讓我們把貨挪個地方。”

    “挪地方?”小頭目被推醒過來,暴躁道,“這半夜的,這麽重要的貨,怎麽說挪就挪?”

    “趙爺那邊發來的電報上寫的。”發報員把電報遞了過去。

    隻見翻譯出來的電報上寫著:“情況有變,速將包裹轉置於四號碼頭駁船日出昆山號!”

    小頭目臉上兩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擰著。拿著電報翻來覆去地看。他並不是頭腦活泛機靈之人,直覺此事有些不對勁,卻是怎麽都看不出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便去了碼頭找了個電話,給趙府撥了過去。

    電話剛一接通,那頭就傳來一片鬧哄哄的聲音。趙府管家著急地嚷著:“來了嗎?人派出來了嗎?”

    “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我們在碼頭,收到個電報,讓我們……”

    “轉移貨物,是不是?”管家大聲道,“趕緊的呀,還打什麽電話?趙爺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發電報讓你們把貨趕緊轉移了!喂,快把熱水給樓上送去,磨蹭什麽!一五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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