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城門洞開,洛陽城內的三十萬禁軍傾巢而出。


    砸在沙場上的鼓點聲音,濺起漫天煙塵,震耳欲聾。


    洛陽城的小皇城內。


    說完了此生最後一句話的萬金侯,微笑著扶住府邸門側,用盡全力的唿吸,然後緩緩的坐在地上,他抬起頭來,看著眼前帝皇的影子,光照之下,他看不清那個男人......此刻麵上的表情。


    究竟是憤怒?還是沉默?


    曹之軒微微抿著嘴唇,唇齒輕輕顫抖,他看著坐在地上的萬金侯,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急促的唿吸聲音,伴隨著艱難的、短暫的笑聲,一頓一頓。


    最後都沒有了。


    萬金侯倚靠在府邸門檻前,身子軟綿綿靠在門側,他仰著頭,眸子裏失去了最後一縷神采。


    “嗬......”


    府前有人輕輕笑了一聲,甚是落寞。


    “你說完了......你宣泄了,你滿足了。”曹之軒看著萬金侯的屍體,輕輕說道:“朕再說什麽,都是同死人說話了,這個亡國的罪,就扣在了朕的頭上......好一個治世之能人,亡國之憤青,大義凜然,不還是一死了之?”


    他不再去看萬金侯的屍體,而是一邊走著,一邊低聲笑著,喃喃道:“若是死了......就能救大魏,哪還輪得到你?”


    他最後走到了一座並不算大的宮殿外。


    宮殿外一共栽種了九棵紫竹。


    並不是因為“九”這個數字的意義非凡,而是因為......鳳仙宮內,包括侍奉宮內日常生活起居的宮女,負責傳令跑腿的宦官,加在一起,一共就隻有九人。


    這九棵紫竹,都是從南海送來的仙品紫竹,象征著長盛不衰,年年繁茂,在去年之時,鳳仙宮剛剛栽下的一顆幼嫩紫竹竹苗,如今已經破土,開始茁壯成長。


    男人蹲下身子,懷中抱著閻小七戰死邀北關的那卷卷軸,伸出一隻手,輕輕觸碰著那株最為稚嫩的紫竹竹苗。


    他一言不發,保持著這個姿勢。


    輕輕的撫摸,一遍又一遍。


    而此時此刻,站在鳳仙宮門檻後的那個女人,就這麽抱著繈褓裏的孩子,小幅度搖晃著上臂,保持著沉默,帶著一絲心疼,看著自家那位蹲在鳳仙宮外,帶著微笑,一遍一遍撫摸紫竹舍不得鬆手的男人。


    曹之軒閉上雙眼,艱難的吸了一口氣,他緩緩站了起來,望向黎雨,兩人對視,一片安靜。


    他聲音極輕的沙啞說道:“閻小七......死了。”


    黎雨搖晃的姿勢一下子怔住,不敢置信的望著曹之軒,嘴唇微啟,不知該如何言語。


    曹之軒笑了笑,指了指她懷中的繈褓,繼續輕輕道:“聲音小些,把孩子放下,他好不容易睡著了。”


    黎雨深吸一口氣,麵色凝重,迴身把繈褓裏的嬰兒交付給了身後低眉順眼的老宦官,語速極快的囑咐了幾句。


    “不用去別處了,就在這鳳仙宮內......陪我走一會?”


    曹之軒抱著卷軸,走入了鳳仙宮內,他一字一句,拿著平淡至極的語氣,把外麵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敘述了一遍。


    鳳仙宮的內飾遠遠算不上奢華,四四方方,壁爐裏跳動著赤紅的火焰,曹之軒蹲在壁爐前,隔著一段距離,直視著燃燒的紅苗,自己的瞳孔當中,也有著血一樣的顏色隨之沸騰。


    “北原的王騎撤了,洛陽城的戰役,孤立無援,背水一戰。”他伸出一隻手,將卷軸緩慢塞入火焰當中,滾燙的火舌吞下這卷卷軸,迸發出的猩紅氣息,帶著人血的寒冷意味。


    那個孤注一擲,隻身要挽救洛陽城於大廈將傾的女人,死在了邀北關,死在了易瀟的手裏。


    曹之軒沒有迴頭,看著卷軸一點一點被火焰吞沒,微笑道:“我們贏不了的。我們輸了。”


    黎雨沉默了很久。


    她看著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那個從來不會認輸的男人,剛剛說的話,自己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他承認自己敗了。


    蹲在壁爐前的男人,雙手扶住膝蓋,緩慢站了起來,忽如其來的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黎雨壓抑怒氣道:“這麽重要的時刻......紫袍在哪?”


    曹之軒巍然不動,閉上雙眼,身子一陣搖墜,極快的恢複過來,他笑了一聲,道:“洛陽城危在旦夕......朕有一些在乎的人,大魏亡了,他們總是要活下來的。無論怎麽樣,希望還是有的。”


    “曹念青......會被紫袍帶去北原。”曹之軒吸氣說道:“他不能死,他要活著......大魏有了他,就有了下一位天生注定的君王,名正而言順。紫袍如果有機會收服北原王庭,以北方為據點,說不定還有機......”


    “曹!之!軒!”


    猛虎咆哮一般的三個字,砸在鳳仙宮的宮內。


    壁爐火焰狠狠跳動三下。


    殿內的紫屏風震顫不已,玉案上用來描字的白紙漫天飛卷,在大殿四處飄蕩。


    曹之軒沒有迴頭,他無所謂的笑了笑。


    一片死寂。


    黎雨的安靜忽然變得很可怕。


    她盯著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說:“你別想把曹念青從我身邊帶走。”


    “你們倆不會分開的。”曹之軒微笑道:“有人在等著你們,我怎麽忍心把你一個人丟在洛陽?”


    “嗬......”


    黎雨的聲音冷得嚇人:“大魏亡了,大不了我們一起去死,苟且偷生的活著,有用嗎?”


    “哈,哈哈哈......逃到北原,留下希望......笑死人了......”她倔強說道:“逃到北原......就算是北原的王庭鐵騎全都奉你為主,納蘭和漠北王俯首稱臣,又能怎麽樣?那幫人為什麽不敢來洛陽城,你心裏還不清楚麽?他們要跟齊梁談條件,他們要的不多,隻要一塊北關,齊梁完成大一統後,漠北王退位,雙方已經不是一個數量級的戰力,沒有必要繼續糾纏,從今以後......所有的南掠都將不複存在,因為北原王庭在洛陽城破之後,就會成為齊梁的附庸之地。”


    再爭下去,又能如何?


    再搶下去,又能怎樣?


    曹之軒迴過身子。


    他看著黎雨,平靜說道:“不爭一爭......怎麽知道,沒有用呢?”


    黎雨努力深吸了一口氣,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但是心底壓得最死的那口氣,已經鬆了。


    於是這句話,帶著哭腔,字字顫抖。


    “我們......不爭了,好嗎?”


    曹之軒笑了笑,沒有迴答。


    他伸出一隻手,想把黎雨攬進懷裏,那個女人卻忽然後退一步。


    黎雨的渾身都在顫抖,她看著那個男人,搖了搖頭,拿著一種複雜到了極點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個眼神裏,皇權的意味淡到了極點。


    鳳仙宮內一片寂靜,之前離去的那位老宦官再度返迴,隻不過這次是空手而迴,宮外一陣細碎而密麻的腳步再一次打破了寧靜,老宦官雙手攏袖,躬身來到曹之軒身旁,這位在鳳仙宮服侍了二十年的老人,從來都隻是一個人的心腹。


    老宦官輕柔道了兩個字。


    “妥了。”


    曹之軒點了點頭,望向黎雨,認真說道:“洛陽北門,曹念青在那等著你。”


    黎雨咬牙看著曹之軒,道:“你這個瘋子......你這個軟弱的男人......洛陽城要亡了,你是第一個拋棄皇都的人,你要逃,就憑這一點,你憑什麽能打贏齊梁,憑什麽能做大魏的皇帝?”


    門外湧進了一批黑袍麻衣的森羅道殿會成員,老宦官歎息一聲,道:“娘娘......咱家已經安頓好了殿下,還請您不要讓陛下為難。”


    黎雨一把推開了老宦官拉扯的手,死死盯著曹之軒道:“我哥若是還在,看到你這個樣子,他一定會瞧不起你。”


    曹之軒笑著嗯了一聲。


    他眼神掃過一眾森羅道,威嚴無比的說道:“帶她去洛陽北門,這是皇令!”


    這句話說完,他再也不去看黎雨眼神,猛地跨出門去,揮袖而行,一路決斬風雲,走出鳳仙宮。


    身後有女人哭著說道:“曹之軒,我瞧不起你!”


    曹之軒一路前行,沒有迴頭。


    是啊。


    所有人都瞧不起自己。


    萬金侯說自己不仁不義,善妒多疑,懶政愚昧,軟弱無能。


    黎雨說自己沒有骨氣。


    可是他能怎麽做,他還能怎麽做?


    他在乎不下的,洛陽城內,就隻有兩個人。


    原本有三個的,隻是她已經死在了邀北關。


    那輛馬車,沒有自己的位子。


    黎雨說什麽,自己都認了,她憤怒也好,鄙夷也罷。


    自己是大魏的皇帝,看著大魏死了,做不了什麽,但一定要做的,是讓她活下去。


    ......


    ......


    火海滔天。


    一路前行,走到盡頭。


    那裏有一個人,站在火海當中,蓮衣隨熱風起伏。


    易瀟杵劍而立,如願以償,等到了自己要等的那個人。他緩慢將劍抬起,說道:“曹之軒,這場戰,就要打完了。”


    相距不過數丈距離的男人,聽到這句話,麵無表情,並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悔恨。


    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踏破蘭陵城,看到的會是什麽樣的景象,而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作為自己對手的蕭望,亦或是蕭望的後人,在自己麵前痛哭流涕,後悔不迭。


    所以他平淡至極的麵對著世上最大的失敗。


    易瀟說道:“借你一顆頭顱,換洛陽城三十萬人不死,你......願不願意?”


    齊梁行軍,遇城屠城,生靈塗炭。


    是為威懾,也是一種殘忍。


    男人盯著易瀟的眼睛,他一字一句說道:“洛陽城裏的人無所謂.....我的妻、子,我要她們兩個人,活下來。”


    易瀟沉默了很久,他站在火海當中,說道:“她們可以活,但是這輩子......隻能活在南海島內,不得外出一步。”


    曹之軒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的腦海當中,浮現出了那個女人的音容。


    風庭城的天光與大雨。


    當年的那場大火,二十年來的風風雨雨。


    可唯有最後的那一句話,戳到了自己的心底。


    “曹之軒......我們不爭了,好嗎?”


    曹之軒鼻尖一酸,他看著易瀟,笑著吐出了一個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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