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人麵色不悲也不喜。


    他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懸崖,山勢嶙峋,陡峭無比,腳邊一粒碎石滾落下去,帶著茫茫雪氣,瞬間跌落,無聲又無息。


    妖族如今選擇的新“聖山”,比不上八尺山的恢弘壯觀,可跌下去......若非有通天之能,便隻能身死道消。


    白老人迴過頭來,他看著眼前的黑袍大妖,緩緩伸出自己的幹枯手掌,從白袍當中,徐徐抽出了與後者一模一樣的紅繩,繩的盡頭懸掛著漆黑細長的逆十字鑰匙。


    慘白的大袍在天風當中飛舞,白老人站在懸崖的邊緣,他已退無可退,抽出了那柄逆十字鑰匙之後,便沉默而無聲的俯視著將自己逼上絕路的妖族同胞。


    注意到他迴頭細微眼神的黑袍大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急迫,他沉沉說道:“你退無可退了。妖族也是。八尺山坍塌之後,我們一路西遷,死去的屍骨不知幾何,累累埋葬,到了如今,我們能夠寄以希望的,就隻有大君留下的這一處小世界了。”


    “一共十柄鑰匙,青火大人隻剩下最後的一柄了......”他放緩語速,安慰著眼前的白袍老妖,“你把手上的這一柄鑰匙交出來......青火大人打開大君的洞府,得到了完整的西域長生法,你就是妖族的功臣,大君若有一天歸來,也絕不會怪罪你的。”


    白老人低垂眉眼想了一會。


    他扯下了脖前的紅繩,將逆十字鑰匙的繩子一圈一圈栓係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後靜靜的看著那隻黑袍大妖。


    他閉上雙眼,腳步微錯,向後跌了下去。


    耳旁是憤怒的吼聲,還有越來越快的風雪唿嘯。


    身子墜落。


    如在深淵。


    ......


    ......


    十柄逆十字鑰匙,對應著曾經的十位妖族大聖。


    四聖列在首位,在十柄逆十字當中,每一柄鑰匙之上,都紋刻著對應妖族大聖的些許血脈,而白老人的這一柄,就是當年妖族十位大聖當中,以生命力堅韌為著的“建木”大聖,建木大聖已經隕落,留下的妖力卻彌久不散,這些年來庇佑自己,追隨大君的意誌前行。


    從聖山山頂跌下去——


    換做其他妖族,一定會死。


    但是換做白老人......卻不一定。


    ......


    ......


    趴在懸崖山頂的黑袍大妖,痛苦看著自己掌間的一片白色袖袍碎片,他低吼一聲,目光看到那個選擇跌下聖山的白袍老人,在風雪當中逐漸消弭,化作越來越不可見的細小白點。


    他時時刻刻提防著白老人跳崖,可仍然沒有抓住這頭老妖,讓它跳了下去,那頭老妖的手上有建木大聖的逆十字,跳下聖山未必會死,可一身妖族體魄必然摔得稀碎。


    黑袍大妖的心湖當中,有一縷若隱若現的火苗在微微跳動。


    他麵色沉痛道:“青火大人......”


    那縷火苗輕輕跳動了一下。


    青火大人......在妖胎裏棲身了許久,八尺山崩塌之後,妖族的高層挽救出來的一小部分血池,帶著妖族最後的一部分精粹,機緣巧合之下,孕育出了這位直到如今尚未露麵的大妖。


    妖族內部的精神領袖,毫無疑問,就是這位青火大人。


    哪怕他從未在妖族的正式場合之下,露出真麵目。


    但他的拳頭最大。


    在妖族的疆域,最大的道理,就是拳頭。


    無論是梁涼,還是風白,顧勝城,能夠讓八尺山追隨他們的原因,都是如此。


    他們足夠強大。


    而在如今落魄至極的妖族當中,青火就是最強大的修行者,沒有之一。


    妖族血池誕生而出的返祖大妖,雖然沒有胎珠,玄武披風這樣的大聖遺物......但他的實力,很有可能已經破開了九品的階層,抵達了人類修行者當中“宗師”的境界。


    黑袍大妖的話並沒有錯。


    從某種程度來看,這位“青火”,的確就是妖族的希望。


    隻可惜,如今的妖族,已經對人類世界產生不了威脅,不要說當年恢弘一時的破西壁跨烽燧,妖族南北戰線拉開,同時擊退了西關和北姑蘇道這兩道人類世界最為堅固的關卡。


    如今妖族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青火”,若是再去一趟西壁壘,根本不可能像當年的西妖那樣所向披靡......更大的可能,是被手持半部浮滄錄的江輕衣直接斬殺。


    而開啟大君洞府,妖族最後一塊小世界,便成為了如今那位“青火”大人最焦急的事情。


    他太過弱小。


    他需要快速的成長起來。


    參悟大君的十柄逆十字,便是他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將自己鎖在無人可知之地,每一柄逆十字,都是當年妖族大聖留下的心血傳承,其中蘊含著不一的造化。


    而十柄打開洞府的逆十字,隻差最後一柄了。


    聖山山頂風雲劇變,俯趴在山巔懸崖處的黑袍大妖,隻覺得心口一陣燥熱,砰的一聲跳動,沉在心湖湖底的那縷火苗,兀然燃燒地更加旺盛,大風刮過,他艱難迴過頭來,口幹舌燥地看見,身後的虛無之處,青色的火焰徐徐燃燒,凝形......最後從風雪當中,走出了一位青色長袍的年輕化形大妖。


    “青火”的眉心刻著猩紅的印記,猶如一顆飽滿的大紅棗,他的青色長袍在風中燃燒,垂下的一隻手掌,青白如同琉璃,掌心攥著八根細長的紅繩,紅繩垂落搖晃,密密麻麻的八柄逆十字鑰匙叮當撞在一起,交錯響聲清脆如同風鈴。


    他前不久才從閉關狀態當中清醒過來。


    來到此地,已經晚了。


    青火眯起雙眼。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赤足走到了黑袍大妖的身後,俯瞰著雪山崖間的蒼莽雪景,目光投向了山下,平靜說道:“給了你白虎的逆十字......有了世間極速,讓你收集最後一柄鑰匙,卻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青火麵無表情伸出一隻手。


    黑袍大妖咬了咬牙,乖乖將那柄逆十字鑰匙奉上。


    青火輕聲道:“他還沒有死。”


    送上了逆十字鑰匙的黑袍大妖微微錯愕,看著青火大人的雙眼,那位大人平靜說道:“白老人有建木,不會那麽容易死。”


    “我無意再掀戰事,妖族想要再度崛起......必須要有一個足夠強大的人物。”青火緩緩拎起第九柄逆十字的紅繩,端詳著白虎紋路,淡淡說道:“等待大君,期盼著西域虛無縹緲的救世主歸來......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既然自己努力就能活下來,為什麽還要等死,還要刻板的等別人來救?”


    青火將第九柄逆十字攥在掌心,九道狹長鑰匙,瞬息迸發出灼目的光芒,化為一道又一道熾烈的氣息,流淌在他的青色袖袍之間,來迴滾動。


    “即便有建木的逆十字,從聖山跳下去,就算不死,也會重傷......他逃不了的。”


    站在懸崖前的青火,麵色平靜。


    他張開雙臂,上前一步。


    跳了下去。


    ......


    ......


    風雪當中,有一道淒慘無比的蒼老身影,他捂住胸口,半邊身子是龜裂的破碎紋路,白色的大袍被鮮血染紅,原來雪木的血液......也是紅色的。


    白老人一隻手裹纏著逆十字鑰匙的紅繩,他跌跌撞撞向著某個方向走去。


    正是因為這柄建木大聖的逆十字鑰匙,他才活了下來。


    而風雪太大,他根本辨識不了方向,隻能憑借著冥冥之中的感覺,向著一個方向撞去。


    他迴頭看了一眼聖山,聖山的山頂籠罩在朦朧的雪氣當中,很難想象,自己竟然從那麽高的山頂跳了下來......


    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會遭到妖族嚴厲的追殺。


    白老人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


    他攥著那柄逆十字,鑰匙上的紋路開始流淌,翠綠色的生機徐徐注入他的體內,支撐著他走出一截又一截的距離。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麽。


    那個方向......吸引著自己的方向,似乎有一道熟悉的氣息,像是自己等待了許久,如今終於有機會再見一麵。


    那道氣息,越來越近了。


    速度也越來越慢。


    白老人抬起頭來,滿麵鮮血,他怔怔看著不遠處,從風雪之中緩緩走出的那道人類身影。


    一襲蓮衣的易瀟,放慢了腳步,他看著眼前淒慘模樣的老人,看到了老人手中緊緊攥著的那柄逆十字鑰匙,明白了吸引自己神魂來到此地的原因。


    白老人緊緊攥著建木大聖的逆十字,他恍惚之間,像是迴到了接過鑰匙的那一日,自己看見了坐在雪山之上的年輕大君。


    無論妖族怎樣沒落。


    無論八尺山如何冷寂。


    他始終相信......大君,會歸來的。


    “砰”的一聲,這個老人重重倒在地上,建木大聖的逆十字鑰匙,已經無法給他更多的支撐,讓他繼續走下去了。


    易瀟沉默著來到老人麵前,蹲下身子,因果劍氣護住了白老人的心肺,從他的手上,緩緩卸下了那柄逆十字鑰匙纏繞的紅繩。


    那柄逆十字鑰匙紋路之上,留著白老人零零散散的魂力。


    於是被逼跳崖的那一幕,還有十柄鑰匙,大君洞府的訊息......全都湧入了易瀟的腦海。


    他握著手中的逆十字,若有所思的抬起頭來,眯起雙眼。


    遠方風雪嗚咽,一道青袍走了出來。


    青火微笑看著蹲在地上的易瀟,伸出了一隻手,平靜道:“我手上有九柄鑰匙了,很巧,剩下的那一柄,就在你的手上。”


    易瀟緩緩站了起來,同樣伸出一隻手,笑著說道:“我手上隻有一柄鑰匙,但很不巧......剩下的九柄,就在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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