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王城城頭。


    葉十三離開之後,大日下墜,黃昏餘暉將斷成兩截的槍影拉得很長,易瀟坐在城頭邊緣,蓮衣被風吹得飛來飛去,眼神裏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看著遠方的北魏大地,在逐漸降臨的黑暗當中,燈火勾勒出山體的輪廓,城下的鐵騎處理著屍體,焚天的火光帶著血腥氣息。


    晚風吹來屍骨味。


    有人登上城頭,沉默不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齊恕的傷情不算嚴重,但王落受了重傷,現在在大榕寺休養,前線的事情......破開了天狼王城,其他的便不需你再出手,免得多生事端。”


    蕭布衣將雙手抬起虛搭著枕在腦後,道:“葉十三迴去之後,不知道南海的態度是什麽,如果執意插手,再讓聖島介入製衡......你在想什麽?”


    從易瀟趕到戰場,到天狼王城的攻城結束,兩人之間的見麵時間不超過十個唿吸,隻是遠遠一個眼神之間的交觸,易瀟便騎馬而去,一人攻城,此後便無更多的交流。


    到了此時,才有了機會坐下來,認真的談一談。


    “我在想......有些事情我們知道注定要發生,但發生的時候,仍然無法接受。”


    易瀟輕輕頓了頓,道:“譬如說......戰爭。”


    “戰爭是無法避免的,我們手持利劍,擊敗擋在麵前的敵人,為的是讓身後的子民更好的活下去,如果不這麽做,我們就是死去的那一方,沒有人會為失敗者吊唁。”


    坐在城頭的二殿下表情還算平靜,“洛陽一日不倒下,蘭陵城就不會停下。”


    易瀟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的。殺人是無法避免的,一國之間的是非成敗,不該因為任何的因素而停下腳步。”


    他想了很久,像是在組織語言,能夠正確的表述出自己的意思。


    “我想說......我本以為,輪不到我們的。”


    蕭布衣怔了怔,轉過頭望向易瀟,小殿下雙手同樣搭在腦後,向著城頭倒了下去,仰望星空,眨了眨眼:“我以為,蕭望和老師會替我們把這一切都擺平,輪不到我們來操心的......”


    易瀟閉上雙眼,耳邊風氣繚繞,似乎帶來的血腥氣息並不那麽重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在蘭陵城城頭的那樣。


    兩個人像是迴到了幼年時候。


    “這一切的發生,就像是在昨天......城下的火光不像是焚屍,像是慶祝的篝火,這個時辰,我應該迴到經韜殿去讀書了,或許再過不久,我就要坐上馬車,從蘭陵城離開,一路渡江到北魏謀生。”


    “我本以為,我這一輩子,隻需要讀書就可以了。”


    “蕭望和他的鐵騎會踏破淇江,把洛陽的大軍推平。老師會成為齊梁最強大的後盾,可是這樣......又有什麽意義呢?”閉上雙眼的年輕男人,心髒的跳動平緩而又穩定,他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樣的話,我就會死在十六歲了。”


    蕭布衣將雙手按在膝蓋上,俯視著城下的火光,擁擠密集,稀疏零散的黑點白點,忙碌的將士,死去的白骨,這些都模糊了。


    那一年他看到的城下景象,如果沒有撲麵刺鼻的血腥氣息,其實與現在是差不了太多的。


    有時候死亡與新生就隻有這麽一線之隔。


    被殺或者殺人都不會帶來喜悅。


    隻有結束這場戰爭,讓人忘卻死亡,才能短暫的忘掉痛苦。


    二殿下說道:“我們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很多的努力,這很不容易。”


    “努力的活下來,改變這個世界。”


    蕭布衣輕聲且堅定的說道:“為此付出代價......在所不辭。”


    易瀟睜開雙眼,望著蕭布衣,他笑了笑:“你真是一個天生適合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我記得在雷霆城的時候,你還不是這麽篤一的人,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堅定?”


    蕭布衣笑罵了一聲放屁,接著收斂了笑意,認真且嚴肅說道:“在你死的時候。”


    城頭的氣氛一下沉默下來。


    雙手按膝的二殿下,指尖微微發力,吐出一口濁氣,努力笑著說道:“在蕭重鼎死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到底意味著什麽,親人的死亡讓我覺得痛苦,但你死了以後,我意識到了......痛苦並不能改變什麽,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易瀟輕輕打趣說道:“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好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我死了,你終於開始惜命了?”


    蕭布衣正色說道:“活下去......才能有未來。”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滅魏隻是一個開始......”二殿下望向易瀟,語氣凝重:“蕭望的身體並不好,在他倒下之前,我要讓他看到洛陽先倒下了,漠北的王庭倒下了。我要滅魏,要伐妖,要把淇江兩岸合攏,完成南北合流......”


    最後是長久的停頓。


    蕭布衣盯著易瀟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認真,無比沉重。


    “我還要......殺死老師。”


    ......


    ......


    “殺死老師......這件事情,我準備在洛陽倒下之後再做。”


    說這句話的不是蕭布衣,而是易瀟。


    易瀟坐直了身子,他盯著二殿下的雙眼,“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鹿珈鎮有一個幸存者,叫做‘胭脂’。”


    蕭布衣言簡意賅,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這個女人現在被‘保護’起來,沒有動用天闕,而是七大家的力量,就囚在蘭陵城......老師離開了蘭陵城之後,對天闕仍然有著極高的控製力度,不管他是否放棄了世俗的力量,我需要弄清楚,他究竟圖的是什麽。”


    “瞎子還活著,而且在鹿珈鎮上空射出了一箭......這一箭射碎了顧勝城的耐心,也射碎了西域的求和念頭。”


    易瀟聽到了這個消息,欲言又止,最終保持了沉默。


    “很多事情都是一個謎,解開這個謎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但我現在沒有更多的心力......”蕭布衣搖了搖頭:“如果你們都死了,那麽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勝算。”


    “好在......你還活著。”


    蕭布衣忽然咧嘴笑了笑,說道:“而且活得這麽好。”


    天狼王城的城頭,抬起頭來星空無垠,低下頭去火光縈繞。


    死去的人,屍體在火光中焚化,靈魂升空,據說會變成天上的星辰,但易瀟知道,天上什麽都沒有,那些星辰的數量並不會因為死去了多少人而改變。


    活下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在戰爭當中活下來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不僅僅艱難,而且痛苦。


    城頭上的兩個人,坐在星空之下,火光之上,就像是在生死邊界線徘徊的擺渡人。


    一個人忽然說道:“這件事情,交給我吧,在洛陽攻破之前,你不要分心了。”


    另外一個人笑了笑,道:“好。”


    ......


    ......


    “這座城叫涼甲城。”


    蒙蒙細雪。


    披著白蓑袍的少年站在雪中,輕聲說道:“天狼王城破了,玄上宇會試圖說服江輕衣,與北魏一同對抗齊梁,擊退南人......所以很快,涼甲城就會迎來一場很重要的談判。”


    易小安站在源天罡的身旁,她的黑袍上覆了一層慘白的雪色,目光望著涼甲城,她聽著身旁的老師娓娓開口,一路上從天狼王城走過。


    “寧風袖會死在天狼城頭,被一劍抵穿心肺。寧夫人在王府裏上吊自殺,府裏的兩個丫鬟投井,麾下的大將張文遠自盡,放棄了領兵抵抗的念頭,所以齊梁能夠如此輕鬆的屠殺天狼王城。”


    “天狼王城有一名幸存者逃了,是森羅道十六組的斥候,他會繞過風庭城抵達洛陽,把戰報傳給曹之軒。”


    “拒西防線會撤下來鍾家的人馬,但是那個姓段的修行者會留下來......他是北魏唯一的希望,很快他就會抵達涼甲城,成為這場談判的主角。”


    停頓之後。


    源天罡笑著說道:“之一。”


    易小安沉默了很久。


    源天罡輕柔說道:“如果曹之軒願意向江輕衣道歉,而且真的付出足夠多的誠意,那麽西關或許真的會願意與洛陽聯手對抗強敵......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對於縹緲坡而言,看不見未來的仇恨沒有意義。”


    易小安隻覺得站在自己身旁的老師,那副微笑的模樣讓人不寒而栗。


    白蓑拋飛,少年像是站在時光河流的製高點,注視著來迴流淌的江水,無論是未來還是現在,在他口中說出來,就像是既定發生的曆史。


    曹之軒向江輕衣道歉,洛陽和西關聯手......


    易小安疑惑著重複了那個詞眼。


    “如果......?”


    源天罡知道她會這麽說。


    少年笑了笑。


    “隻可惜,沒有如果。”


    “曹之軒是一個死心不改的人,他不會道歉,更不會承認自己錯了,他來到涼甲城,是為了殺死江輕衣,以更加鐵血的手段攏合西關。”


    易小安抿了抿唇,她唿出一口熱氣。


    “所以我們來到這裏,要做什麽?”


    源天罡閉上雙眼,微笑說道。


    “不做什麽,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就好。”


    涼甲城大雪紛飛。


    兩道身影立在天地之間。


    天地之間,大雪之後,仿佛有巨大的齒輪輪廓浮現,互相咬合,然後緩緩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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