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四一海岸線趕迴風雪銀城舊址,是數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這一段路程並不算遠。


    大師兄帶著沈莫,與小殿下同行,看到了那座昔日恢弘無比,為世間朝聖之地的古老城池,如今土崩瓦解,化為絲絲縷縷的坍塌雪氣。


    李長歌的眼神裏有一絲恍惚。


    這座城池,是他自幼生長的地方。


    是給了他枷鎖的地方。


    也歸根結底,也是給了他劍骨和修為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鞠了一捧雪氣,看著稀鬆的雪氣簌簌從指尖散開,微微攥拳,塵雪四散。


    遠方葉十三迎了上來。


    南聖人推著輪椅,關於海岸線那一戰的結果,輪椅上的黃衫女子,早已經用讀心相探查推測出了大概。


    即便如此,葉十三仍然不放心,小心翼翼問道:“那位城主......”


    小殿下輕輕豎了一根手指在唇前,接著立掌在脖前緩慢劃過,搖了搖頭。


    葉十三鬆了口氣。


    蹲在地上的李長歌忽然問道:“師妹現在怎麽樣了?”


    葉十三望著李長歌,柔聲說道:“魏姑娘還在昏迷,不過並無大礙。”


    南聖人望著李長歌的眼神頗為微妙。


    早在南海荒域就見識過這位“北仙”的殺伐之強盛。


    四條海線,包括師尊在內的幾位大高手一起出手,都沒有攔住那位銀城城主。


    東君甚至丟掉了大半條性命。


    那位潛修太虛的風雪銀城城主,就這麽闖入海域之外,最後葬送在了李長歌的一劍之下。


    葉十三有些看不透如今李長歌的修為。


    當初在南海之時,他還可大概估計揣摩一二,如今再看,卻已經完全不知深淺。


    劍道這條道路,就像是永恆的黑暗,一但真正的踏足而上,誰也不知道這條路究竟何處是盡頭,自己又何處哪裏?


    實際上,即便是如今的易瀟,也看不穿大師兄的劍道修為,在距離海域劍氣引發的十數裏外,他已經感應到了恐怖的劍氣波動,直接將風雪銀城城主的太虛之身撕裂成為碎片。


    這樣的劍氣,太虛不可抗,在本質上,已經與“因果劍氣”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劍氣的實境,需要手提劍器,劈砍揮斬。


    可再進一步,便是心有劍意,萬物一劍。


    毫無疑問,李長歌也抵達了這一境界。


    “萬物一劍!”


    易瀟更願意稱這一境界為“虛”境。


    放在更古老的年代,或許被叫做“劍仙”境界?


    ......


    ......


    魏靈衫的傷勢的確沒有大礙。


    易瀟麵色溫柔,喂她吃下了幾顆養神的九品丹藥,在眉心注了一道“因果”劍氣,用作蘊養紫府之用。


    她的神魂當中,有一股與風雪銀城不太相同的氣息。


    陰冷而又森寒。


    “是映月小魔境的氣息。”大師兄僅僅瞥了一眼,看到了魏靈衫紫府當中的傷勢,便與易瀟想到了一起。


    他細眯鳳眸,目光從銀城坍塌的雪氣當中一寸一寸掃過,說道:“是銀城的牢獄,你要找的......應該就在那裏。”


    輕衣袖袍抬起,罡風鼓蕩,修長的五指蜷縮三根,食指中指並攏,自上而下無比自然的劃過。


    遠方的劍氣驟然撕開,沒有一絲一毫的外泄。


    葉十三看得心神震撼。


    劍氣是世上最難控製的東西,出竅之後,能夠精細至具體刺到何處,便已經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控製它憑空而生,憑空而歸,驟然出現,驟然消弭,便赫然是一件“神跡”!


    這樣的控製力度......


    易瀟眼神當中同樣有讚歎的意味。


    他做不到。


    “因果”劍氣以鋒銳無雙為主,他九品境界時的域意為“殺戮域意”,若是這一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到盡頭,便大抵是“因果”劍氣的一條支脈。


    而李長歌的劍氣,似乎是“切割”,或者“撕裂”,無比的穩定。


    直接將北原的大雪當中,撕出了一道虛無的裂縫。


    “映月小魔境”!


    易瀟有些疑惑地迴過頭,望向大師兄。


    大師兄輕輕說道:“這是映月小魔境的入口,世上再無風雪銀城,這裏以後......就是你的了。無論是慕容的神魂,還是誰的,應該都在這處小世界裏,你隻消慢慢的去找,不要漏過三塔一殿,就可以找到。”


    小殿下抿起嘴唇。


    “這不算什麽大禮。”


    “風雪銀城對我而言,曾經是溫暖的家......可現在看來,這裏並沒有留下來的意義了。”


    李長歌笑了笑,道:“師尊若是不出海,我便會信守承諾,永遠也不會向她遞出那一劍,現在一劍既出,坦然了許多,謝謝你,也謝謝你們。”


    他轉過身子,看著七大家的那些殘缺黑袍,蘇扶,宋知輕,雙袖輕輕互拍,躬身揖禮,許久之後,沉聲說道:“李長歌替小師妹感謝願意挺身而出的諸位兄弟,也請諸位......原諒師尊的罪過。”


    所有人都沉默了。


    風雪當中,有人輕輕笑了笑。


    “人都死了。”


    “城也塌了。”


    “這些算不清的賬,就讓它過去,誰也無須自責,就當揭過好了。”


    公子小陶坐在輪椅上,她的懷中躺著一隻溫和的小花貓,“青梨”酣睡在她的膝前,披著一件火紅色的大麾。


    “就是就是。”


    少了一件大紅衣,露著兩隻光胳膊的吳燼寒,站在冰天雪地當中,凍得渾身發抖,依舊笑的露出牙齒,燦爛無比:“小劍仙何必客氣?”


    沈莫姑娘噗嗤笑了出來。


    李長歌怔了怔,先是迴頭看了一眼沈莫,看到那張忍俊不禁的笑臉。


    他一路上憂心忡忡,擔心自己的師尊在中原大開殺戒,或者小師妹的神魂遭遇重創,好在這些都沒有發生。


    他微微轉頭,看到七大家的那些麵容,那些熟悉的,陌生的,笑著扶在一起。


    似乎沒有自己想得那麽糟糕?


    李長歌眼神當中透露出一絲溫暖。


    ......


    ......


    “山主遇到了麻煩。”


    易瀟原本準備進入“映月小魔境”當中,三塔一殿已經崩塌,被“太虛相”篆養成為香火的傀儡,大部分的神魂都被抽離幹淨,接下來就是尋找神魂的過程。


    這樣的過程要不了多久的時間。


    就像大師兄所說的,這一處小世界再無他人,隻需要細心的尋找,不要漏過任何一處便可。


    公子小陶的聲音,讓他停住了雙手扒開劍氣縫隙的動作。


    確認了銀城城主已死,這一行的目的達成之後,七大家的人便熱絡而關切的圍了上來,詢問著四條海線外,究竟發生了什麽。


    人群當中,公子小陶麵帶微笑,一邊逐句逐句客氣而禮貌的迴應,一邊拿讀心相傳言給易瀟:“我猜的,不過基本可以坐實。”


    易瀟忽然蹙起眉頭。


    這一次攔截風雪銀城城主的行動當中,各方勢力都有出手。


    除了聖島。


    以易瀟對於山主的了解,慕蓮城不可能坐視不管,可這場海岸線的封鎖圍堵當中,聖島似乎並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你如何得知?”


    “青梨的傳訊令有了異動。”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微微停頓,之後便是一字一頓:“隻有三個字,勿迴島。”


    ......


    ......


    聖島的六座聖山,一片死寂。


    大光明山的劍殿,早已經被人砸得稀爛,遍地的狼藉,劍氣肆虐。


    青木宮,紫靨宮,白厭宮,厚土宮......都不能幸免。


    紫靨宮的妖女宮紫,麵色難看,她扶著師尊,看到師尊被劍氣削去了一條手臂,半身修為都被吸噬幹淨,那人靠在劍器之上,懶散而輕佻,微笑不語。


    六座聖山,都慘遭荼毒。


    從春秋以來,聖島何時受過這等屈辱?


    而更諷刺的是,這一切都是“五老會”所默允的。


    “柳魔,你逼人太甚。”


    宮紫咬緊銀牙,她盯著那道背著巨大重十字劍的黑袍身影,拿手背擦拭血跡,另外一隻手藏在袖內,已經按在了傳訊令上。


    這些日子,她發了無數條傳訊。


    隻是她要等待的那人,怎麽還不來?


    青木宮已經遭了殃。


    柳魔目光不經意掃過,輕聲開口。


    他的聲音像是縹緲在雲霧裏的煙氣,帶著一絲沙啞。


    “你想拿傳訊令搬救兵?”


    宮紫拔劍而起,眼前的猩紅十字倏忽裂開,她重重摔倒在地,一隻重靴踩在皓腕之上,那人蹲下身子,毫不客氣的將傳訊令奪走。


    宮紫痛苦的呻吟一聲,她抬起頭來死死盯住柳魔,聲音沙啞:“你休想要紫靨宮同意這件事!”


    那人置若罔聞,拎起傳訊令在空中拋了一下。


    接著“哢嚓”一聲直接捏碎。


    柳魔輕柔笑道:“我不在乎你能搬來什麽救兵......就算是那位被中原捧上聲名頂端的北仙李長歌來了,又能拿我怎麽樣?”


    他氣定神閑道:“我隻是不想在這個重要的關頭,節外生枝。”


    柳魔俯下身子。


    他一隻手捏住宮紫的下巴,強迫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


    那裏有一個漆黑的十字鐵架,鐵架上,一道又一道鐵鏈垂落,栓鎖著一個浸染鮮血的白蓮墨袍男人。


    山主低垂著雙眼,氣息微弱,麵上全是鮮血。


    宮紫僅僅是看了一眼,便不忍心的閉上雙眼,不再去看。


    “山主的繼位,需要六座聖山的同意,其餘幾座都同意了,大黑暗山無人,我自然會前去打碎殿靈,像爭求大光明山同意一樣......”他微笑開口:“現在,隻差你了。”


    “你師尊的命,就在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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