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麟雙手捧住那卷砸在自己胸前的古老羊皮卷,齊家獨門的繪圖之術,需要繪圖師有淺淡的元氣修為,能夠在特製卷軸上留下元氣痕跡,便於保存和甄別真偽,這卷古老羊皮卷,留下的風霜寒意,還有五叔的齊家元氣,都是貨真價實的。


    風雪之中,老人沙啞的聲音從胸膛之中艱難擠出來,未等齊麟聽清楚,那道聲音便被三道繃緊的銀線拉扯而散,連帶著劇烈的咳嗽,痛苦的呻吟——


    一整具蒼老的身軀,都被銀線迅速向後拉去,三位黑袍森羅道探子並肩而站,毫無人性地收縮臂弩箭線,將齊家五叔在雪地上拖行了數十米,拖出了一道頎長血痕。


    齊麟未發一言,死死盯住三位黑袍,將手上的粗麻長繩一圈圈纏在腕上,與羊皮地圖一同捆在小臂。


    洛陽皇宮那邊,果然是不安好心,等到這卷地圖繪好之後,圖窮匕見,勒令森羅道殺人滅口,以此永絕後患。


    放下袖袍之後,他看到了一柄夾在五叔脖頸上的匕首。


    真正的圖窮匕見。


    殘酷的現實,沒有給眼前的齊家年輕男人任何斡旋的機會。


    黑袍的聲音很是冷漠:“我數三秒,你交卷,我放人。”


    “三。”


    齊麟的反應很快。


    在西域大雪原中行走了這麽多天,他早就想過與森羅道的衝突不可避免的爆發之時,自己應該如何應對。


    他緩緩閉上雙眼。


    眼前的三位森羅道探子,身上的修為能夠探知,都隻是八品境界,隻差一步可以踏入九品。


    在森羅道中,有著秘製的藥物,如果吞服下去,便可踏過八品與九品的那道門檻,得到質的飛躍,而付出的代價,則是一輩子停留在“偽九品”的境界。


    每一位八品境界的森羅道探子,都會得到這麽一顆丹藥,在任務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吞下丹藥,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


    “二——”


    齊麟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機會,就是接下來的一刹那。


    三位森羅道的探子還不知道自己是齊家唯一的九品,如果自己出手反抗,勢必要雷霆一擊,至少擊殺兩人,否則讓他們吞下了禁藥這卷古卷,還有自己,都將埋在這片西域大雪原。


    沒有等最後一聲出現。


    他忽然睜開雙眼!


    那雙眸子裏燃起熊熊火焰,不再掩飾滔天的怒意。


    黑袍在風雪之中閃逝,化作一道虛影。


    九品境界的出竅元氣,在此刻盡數透體而出,猶如磅礴大雨般劈頭蓋麵轟砸而去,渾身漆黑大袍飛舞的齊麟,整個人如一隻滿弓之矢彈射出去,大雪自身旁兩撥濺開——


    他瞬息來到一襲黑袍麵前,一拳重重砸出,那襲黑袍隻來得及雙手交叉,擺出一個防禦姿態,一拳之後袖口盡碎,整個人胸膛迸發出一聲鍾呂迴蕩的沉重悶響,雙腳離地,麵色通紅溢血。


    齊麟並不停歇,他眸光狠戾收縮,九品境界的元氣盡數轟砸在一人身上,將離地而起的森羅道探子砸得拋飛而出,半空之中鮮血淋漓,刺啦大袍撕裂,血液拋灑。


    緊接著雙手伸出,按在兩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黑袍探子額頭之處,齊麟自幼膂力驚人,雙臂發力,寸寸巨勁挪移傳遞,將兩道黑袍頭顱砸在大雪原的堅石之上,並未停止,拎起之後複又砸下,如此反複。


    一直數十下,直到這個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再也沒有了絲毫力氣,這才疲倦無比的鬆開雙手,微微鬆了口氣。


    齊麟的渾身早已經被汗打濕,他的十根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兩條手臂因為用力過猛,導致有些痙攣。


    他俯在五叔的身上,有些慌亂的聽著老人的心跳,雖然微弱,但仍然有救,那三道弩箭穿透的部位並不致命。


    齊麟從懷中顫抖著手掏出一枚丹藥,扶起老人,輕輕鞠了一蓬雪團,以元氣溫暖潤化,和著丹藥喂服下去。


    五叔的麵色立馬有了好轉,痛苦的咳嗽之後,老人的神智有了明顯的好轉。


    齊麟勉強算是鬆了口氣,他精神緊繃,仔細查看著老人的傷勢,準備伸手去拔掉那三道入肉的弩箭。


    “勸你不要這麽做。”


    他猛地抬起頭,看到自己身旁居然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嬌弱身影,整個人將要彈射而出,卻被一隻素白的玉手輕輕按在肩上,絲毫動彈不得。


    風雪微微散開。


    齊麟看清了風雪當中那個女人的容貌。


    於是他怔怔不再說話。


    一身紫衣的女子,眉尖微微挑起,腰間的漆虞在八尺山上的那一戰支離破碎,無劍可用,便隨意栓了一把樸素木劍,渾身上下不帶絲毫煙火氣息,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子,眉宇之間凝結殺氣,更像是一位女子劍仙。


    那女子劍仙輕聲說道:“齊家的齊麟,我聽說過你,齊家家主是個很不錯的人,我當年出洛陽的時候,齊家送了一副完整的大魏地圖。”


    說這些話的時候,紫衣女子輕輕彈指,第一下微屈中指,扣在拇指指腹,彈出之時大雪開道,一道雪氣“砰”地射出,如玲瓏劍氣,擊打在那道拋飛極遠的森羅道探子身上,那道原本死的不能再死的“屍體”,居然破天荒翻身想要逃竄,在利嘯當中被劍氣不可避免的砍中,整個人向前栽去,在倒地過程之中被青霜凍結,砸在地上支離破碎,冰片迸濺。


    齊麟看著呆滯無比。


    在這一彈指之後,身旁兩個原本看似“死亡”的屍體,同一時刻雙手拍地,猛然頂著滿麵鮮血從大雪之下怒吼著坐了起來,伴隨著女人輕描淡寫的一聲“跪下”,兩道憋屈無比的悶哼聲音,兩具屍體重新砸迴地麵,在劍氣壓製之下,鮮血並非濺出,而是在極快的時間,將齊麟身旁的雪地都染得通紅。


    “森羅道的人很難殺。”


    魏靈衫目光微微掃視一圈,平靜說道:“你殺不死他們,他們已經吞藥了,若是我再遲片刻出手,你們兩個都要死。”


    齊麟有些艱難地說道:“現在呢?安全了?”


    魏靈衫點了點頭,道:“現在安全了。準確的說,是你們兩個安全了。”


    這一句話說完,那個原本“呆若木雞”的齊家老人,忽然拔腿就跑,速度奇快無比,刹那消失在茫茫雪色當中。


    魏靈衫並未去追,隻是瞥了一眼去向,輕輕彈指,一道劍氣比前者速度要快上數十倍的碾壓過去。


    大雪地恢複了一片寂靜。


    齊麟麵容苦澀,他望著眼前的女子,他當然知道她是誰,當年能讓齊家特地追上去心甘情願雙手奉上大魏地圖的,洛陽裏的女流之輩裏,就隻有那位郡主大人。


    “無須擔心,我跟著你已有七天,要想殺你,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您也想要那副地圖?”


    魏靈衫沉默了很久。


    她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許久之後,緩慢點了點頭。


    齊麟低聲笑了笑,下意識捏緊了手臂上捆著羊皮卷的粗麻繩子,身旁的老人忽然啞著嗓子開口說了兩個字。


    “給她。”


    齊麟有些愕然看著老人。


    齊家的五叔,胸膛有三個尖銳的凸點,那是弩箭的穿透傷,兇器還停留在體內。


    他艱難說道:“您要真是想要那副地圖,可以等到他們殺了我們,最後再出手搶奪。既然救了我們一命,無以為報”


    “這不是挾恩。”魏靈衫打斷了老人的聲音,輕聲說道:“隻是各予所求罷了。”


    齊麟沉默著掀起小臂上的黑袍,取出那卷古卷。


    魏靈衫接過古卷,並沒有急著去看,而是蹲下身子,從懷中掏出了一枚聖丹,遞給了齊家年輕男人,聲音溫和說道:“吞下這枚丹藥,然後拔出弩箭即可。”


    齊麟並沒有拒絕,而是麵色複雜接過丹藥,按法照做。


    魏靈衫默默攤開古卷,她的視線停留在這卷古卷上,那些密集的,交錯的,複雜的,縱橫的,一處又一處黑點。


    這張地圖,方圓十裏,黑光的分布標注出來,到了此刻,唯一的空白,恰好就是地圖的點睛之筆。


    這是曹之軒想要的地圖。


    如果不出意料,天闕也想要這副地圖。


    魏靈衫閉上眼,整理思緒。


    忽然,雪地之上,齊麟疑惑的聲音傳來。


    “你怎麽知道,齊家還有一個內奸?”


    她緩緩睜眼。


    “你太小瞧洛陽了。整個洛陽的權力體係,的確是圍繞著一人運轉,可曹之軒麾下的能人誌士數之不清,他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果真的想要這副地圖,又怎麽會容許自己的計劃中,存在一絲一毫的失誤?”


    “所以這一行六個人,每個人都是精挑細選,然後才被選中出發來到西域繪製地圖的。”


    “三個森羅道探子,負責屠殺和收官,是為狼。”


    “齊家的五叔,是繪製地圖的核心,是為羊。”


    “狼吃羊,天經地義,而護在羊身旁的,還有一隻犬。”


    她微微瞥了一眼齊麟,說道:“之所以這個隊伍裏會有你,是因為計劃當中,正好需要你這麽一隻看似強大,實則弱小而冒失的護羊犬,替森羅道向著那隻最後剩下的‘草’,炫耀洛陽那位至高無上的權力,以及對於大魏每一條生命的掌控力量。”


    魏靈衫帶著一絲悲哀說道:“這副地圖,就算被你毀了,玉石俱焚,都無所謂,因為他們想要看到的,就是羊和犬都被逼上了絕境,逼著最後的那根‘草’,也就是‘牆頭草’,萬念俱灰,倒戈洛陽,為大魏重新把腦海裏的地圖複刻出來,這時候的地圖,絕不會有絲毫的紕漏,也不會有任何的差錯。”


    齊麟麵色蒼白。


    魏靈衫輕聲說道:“殺了你們倆,其實還不夠。要讓一個人徹底的失去反叛的信念,洛陽不需要腳踏淇江兩岸的繪圖世家,他們隻需要一個忠心耿耿的繪圖大師,這樣他們需要做得更多,所以在齊家遭殃之後,你們都不知道那些被困的家眷結局如何。”


    微微的停頓之後,魏靈衫說出了絕望的真相。


    “之所以給了你們希望,讓你們出行,是因為在洛陽的計劃中,你們注定要死在這片大雪原上。”


    齊家的五叔,唿吸開始急促,他的麵色多出了幾分潮紅。


    他明白了魏靈衫的意思。


    卻不敢相信。


    齊麟同樣如此,心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她說的都是對的,眼神中不由多出了幾分絕望之色。


    魏靈衫輕歎一聲,抬起一臂,微微吸掌,巨大的吸力從風雪那邊傳來,拉扯著一道殘缺身軀,向著這邊骨碌碌滾來。


    那人的十指滿是鮮血,抓在大雪地上,重新磕出許多血痕,雙腿被劍氣削斷,模樣無比淒慘,滿麵流涕,痛哭不已。


    魏靈衫剛想開口,欲言又止。


    齊麟說出了那個不願去問的問題。


    然後得到了不願得到的答案。


    整片大雪原,一片死寂。


    八尺高的男兒,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腦海裏閃逝著無數景象,自己年幼的妹妹,慈愛的母親,童稚的弟弟,都沒了,沒了


    齊麟頭一次生出對這個北方土地無比的絕望,還有憎惡。


    他仰頭哽咽,接著咬牙切齒,幾乎是滿齒鮮血,想要高聲在雪地上怒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齊家的五叔,年事已高,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絲的木然,道:“魏姑娘,老夫有一問。”


    哀莫大於心死。


    他悲哀問道:“齊梁與北魏,孰更髒些?”


    老人服下了那顆聖丹之後,身體稍微有些好轉,他知道眼前的女子,當年是洛陽的郡主,後來便離了北魏,入了蘭陵城


    他期盼著得到一個美好的問答。


    魏靈衫隻是不帶感情的迴道:“世上之事,並無黑白,都是一般肮髒的。北魏如此,齊梁也不會好到哪裏。”


    她沉默片刻,補充說道:“但如果你們今天選擇“死”在這片大雪原上,哪怕隱姓埋名重新迴到北魏,也一定是一條死路,若是去了齊梁,我能讓你們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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