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瀟扶著石壁,他看著顧勝城。


    顧勝城同樣看著他。


    “所以呢?”


    易瀟笑了笑,他從不認為,顧勝城是一個好心的人,天門裏藏著的,也許是能夠複活秋水的東西,也許是能夠殺死自己的東西,可是無論哪一種,顧勝城都不可能放棄,平白無故把這個機會拱手讓給自己。


    顧勝城也笑了。


    他很久沒有笑過了。


    上一次笑,是在鹿珈鎮,哄秋水入睡的時候,他把臉貼在秋水的額前,感應著溫熱的彌留。


    他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側。


    “所以我閉上了眼睛。”


    顧勝城的笑,不再是那種肆意而張狂的笑,而是平靜而陰柔,內斂而溫和的笑容,反而是這樣的笑容,讓人覺得心頭不寒而栗。


    “我要去聽。”


    “聽到這個墓裏的每一個聲音。”


    “我知道你也想知道這裏究竟存在著什麽樣的規律,無論與破局有沒有關係,信息的對等,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你也一定會去聽,會把唿吸聲音調到與我一樣的頻率,作為衡量的唯一標準,這樣更好,我可以拿你作為校正自己對錯的標杆,每一次的錯亂,都可以盡快的得到修正。”


    玄黑長袍隨風掠起。


    顧勝城輕輕抬起頭來,望著墓頂的天光,感慨說道:“外麵的人沒有說錯,我們兩個人,或許是生來便注定的宿敵現在困在這個墓裏,誰也解不開棋局,誰也殺不死誰,看起來就要這麽死在一起了,而且死的很憋屈,距離天門隻差一步之遙。”


    易瀟嘴唇有些蒼白,他眯起眼,似乎意識到了顧勝城話語之中,某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信息。


    顧勝城柔聲說道:“可是有兩點,似乎不太對。”


    “誰也解不開棋局?”


    顧勝城攤開雙臂,感應著微風穿過身子,從黑袍的間隙之間掠起,飄忽之中,虛無的形體通過生死墨盤,最後來到天門,刮動草屑,紛紛揚揚。


    “我忍了很久,真的很久。”


    顧勝城深深凝視著易瀟,認真說道:“在離開風庭城後,我就在思考著讀心相的弱點。身負讀心相的傳承,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他們是沒有弱點的棋手。”


    “沒有弱點,卻有缺點。我找到了他們的缺點。”


    “所以我有著可以破開這裏棋局的辦法。”


    小殿下扶著石壁,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聽起來並不開心,而是帶著一些好笑,嘲諷的意味。


    “如果你真的可以破開棋局那麽現在便請你破開,去到天門好了。”


    易瀟平靜看著顧勝城,忽然收斂笑意,道:“何必要浪費時間跟我炫耀?”


    “你大可以進入天門,去看看那裏有沒有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


    “去把秋水複活。”


    “或者把我殺死。”


    顧勝城笑了,依舊是那種溫和而人畜無害的笑容。


    小殿下盯著顧勝城的笑臉,的心頭始終纏繞著一陣煩躁,他說不清楚這種煩躁從何而來,潛意識的直覺卻告訴自己,對麵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刻意欺騙。


    顧勝城說道:“你說的很對。”


    他忽然很誠懇的說道:“我有著破開讀心相棋局的辦法,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需要你,還有你的株蓮相。”


    易瀟沉默了那麽一刹那。


    他像是聽到了笑話,然後確認了顧勝城真的說出了這番話。


    可是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因為顧勝城輕聲說道:“這墓裏第二個不對的地方,就是誰也殺不死誰。”


    他漠然看著易瀟,拿著一種無比冷血的聲音,緩慢說道:“如果你不幫我,那麽我就殺了你。”


    第二個不好笑的笑話。


    易瀟麵色陰晴不定。


    顧勝城輕輕問了一句。


    “你覺得了解這墓裏的規律,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易瀟的麵色忽然有些難看,他明白了顧勝城說這句話的意思。


    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煩躁從何而來。


    他明白了顧勝城的意思,於是這股煩躁徹底散去先是變成了微惘,接著變成了不安。


    攤開雙臂的顧勝城,穿過他雙臂的微風逐漸加大,而後變成了一股劇烈而狂暴的大風,席卷著墓頂,刮擦著天光,轟然而過,吹動著他的黑袍獵獵作響,倒裹而去,風聲嘶啞呐喊——


    顧勝城的聲音在風中無比清晰,而又穩定。


    “你隻有一根發簪啊。”


    顧勝城沒有迴頭,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後會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襲來,此刻微微側身吸掌,躲開了那道鋒銳的劍光,掌心的渾厚力量,一把將木鬼子的身軀拉住,狠狠向著棋盤碰砸而去!


    狂風湮滅。


    木鬼子撞死在棋盤之上,顧勝城向著對麵看去,隔著數十個洞穴,一條巨大的畜生橫死在離易瀟不遠的出口棋盤之處。


    當血腥氣息被狂風席卷而去,天門重新恢複了極致的寂靜。


    顧勝城眯起眼,輕輕說道:“我不得不承認,李長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修行者,你隻要握著他的發簪,發簪裏還有他的劍氣,便無須懼怕這墓裏的任何一個人”


    他笑著重複道:“可是,你也隻有一根發簪啊。”


    “再過二十七次,你就要用掉那一根發簪了。”


    “發簪的恢複是需要時間的。”


    顧勝城輕輕說道:“我無法真正意義上的‘殺死你’,可我可以在第二十七次的時候,跟在那頭畜生的身後,拿走你的發簪。相信我,如果沒了那根發簪,你的魂海會崩潰的非常之快,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淪落成他們這個樣子。”


    易瀟的麵色,已經變得無比慘白。


    “我無法跨過天門,可我找到了墓穴的規律,憑借你如今的狀態,若是那根發簪沒了劍氣,你還能保得住什麽?”


    墓裏麵,兩個久久沒有見過天日的人,麵色像是鬼一樣的蒼白,互相對視著,一個像是贏得了重生,笑著燦爛,另外一個則像是墜入了地獄,麵色更加蒼白。


    “你大可以逃,看看能逃到哪裏去,這裏的出口一共就這麽多,接下來就是運氣的遊戲了。”


    顧勝城緩慢向後退去。


    他摸清楚了墓裏的規律,這座巨大的墓穴,打碎了石壁,可以再生,可風是無法擊碎石壁的,他聆聽著風聲,通過無數次的聽聲辯位,總結出了墓裏那個劍修,還有那頭畜生的撞擊規律。


    而最重要的規律,則是易瀟的規律。


    那根發簪在用去之後,每一次劍氣的恢複,都會卷動墓頂的劍氣,帶動無數的狂風。


    而那些狂風,便會肆無忌憚的暴露出易瀟當時所在的位置。


    當顧勝城離開自己所在的墓穴之時,命運的天平,便已經傾斜。


    易瀟扶著石壁,有些絕望的無力,他與顧勝城對立而視,看著那道玄黑重袍麵對自己,緩緩倒退迴到黑暗之中。


    他揉了揉自己的麵頰。


    那張恰當好處的驚恐和失措的麵頰,便恢複成了一片木然。


    易瀟隻是轉過身子,迴頭望著黑暗。


    一個人凝視著黑暗。


    他鬆了鬆捏緊發髻的那一隻手,低垂眉眼,仿佛在等待著什麽的降臨。


    一個唿吸。


    兩個唿吸。


    時間恢複了漫長,還有枯燥。


    撞擊石壁的聲音再度傳來——


    一次,兩次。


    黑暗之中,有人在摸索著石壁,順著風聲,緩慢而堅定的前行,迴到了最初的迷宮。


    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如果無法避免,便隻有接受。


    還有等待。


    易瀟並沒有離開,發簪的劍氣會暴露自己,沒有什麽比原地等待更加適合現在的自己。


    至少他還有時間思考。


    他陷入了顧勝城的死局。


    這道死局,比擋在自己天門前的棋局,還要難以解開。


    一個人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能握在別人的手上。


    顧勝城要拿走發簪,就是要拿走自己的命。


    易瀟沒有任何可做的選擇。


    他隻是平靜等待著最後結局的到來。


    黑暗之中的腳步聲音越來越近。


    而第二十七次的撞擊聲音,如約而來,那條巨大的池魚,轟然撞開了自己的入口石壁,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而來,接著撞在自己的劍氣發簪之上。


    鮮血淋漓。


    一片慘淡。


    黑暗之中,有人登場。


    顧勝城踏過滿地的狼藉,鮮血和腸肚,扶著石壁,找到了這道出口。


    相聚之後,兩人隔著一層薄薄的黑暗,彼此對視。


    寂靜無比。


    顧勝城忽然笑了。


    這是勝利的笑容,他緩緩伸出了一隻手。


    索要“那隻發簪”。


    事到如今,便成了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


    有人幽幽歎了口氣。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


    顧勝城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的等待。


    他並沒有收迴那隻手,安靜等待著易瀟最後的決定。


    事實上,當他找到這裏的時候,命運便已經容不得易瀟做出自己的決定。


    無從選擇。


    黑暗之中,有人攥緊了發簪,那根失去了大師兄劍氣寄托的無用發簪,緩緩上移,最後抵死在了脖頸之上。


    刺破了肌膚,有鮮血溢出。


    顧勝城眯起眼,寒聲說道:“所以,這就是你思考後的結果?”


    “是的。”


    黑暗中,易瀟虛弱說道:“我想明白了。”


    他將發簪對準自己的脖頸,盯著顧勝城的眼睛,語氣堅定說道:“我想跟你談一談。”


    “不然我就死給你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滄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會摔跤的熊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會摔跤的熊貓並收藏浮滄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