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瀟靠在石壁上,望著輪椅上貼近麵頰的古袍少年,努力想要搜刮這位少年棋手的資料。


    身負讀心相的天才棋手


    名號是棋道三千勝


    古袍少年的對弈強大,蓋壓了自己一頭,自己的株蓮相,在棋局對弈之上,無法與逆天的讀心相相比。


    而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應該在史冊上留下重重的一筆,至少留下一個驚豔的名字。


    但是沒有。


    齊梁的書庫沒有,野史記載也沒有。


    易瀟的神魂已經無比的疲倦,他沒有過多的力氣,去做出多餘的動作。


    所以他簸坐在地上,不是因為驚訝,或者是無比的震驚,再或者是其他強烈的情緒。


    而是因為坐在地上很舒服,也很省力。


    他的四肢都因為精疲力盡的緣故,不斷的顫抖,除了握住發簪的那隻手。


    他將那半根白涼木髻取了下來,發簪取下,頭發自然落下,瀑散滿地,隨著身軀的輕微顫抖,發絲也在輕輕的抖動。


    唯獨握簪的那隻手,如同握劍一般平穩。


    易瀟望著棋道三千勝,確認自己沒有一絲印象之後,緩緩搖了搖頭。


    古袍棋手輕輕歎息一聲,說道:“真是可惜啊,看來我果然天妒英才,死得很早。”


    易瀟說道:“我有話想說。”


    古袍少年笑意盈盈說道:“說。”


    “我是霸王。”


    這句話說完,易瀟的聲音有些嘶啞,他努力撐起身子,將自己那張臉湊向了古袍少年,認真說道:“我真的是霸王。”


    棋道三千勝的麵色有些僵硬,他向後挪了挪腦袋,略顯尷尬的說道:“那個劍修來的時候,說他是吾王的劍童,那個還有一些可信度”


    古袍少年歎息一聲說道:“本來希望你的魂海可以多熬一會,沒想到這麽快就瘋了。”


    易瀟盯著古袍少年,努力向從後者的臉上尋覓著什麽,最後合上雙眼,緊鎖眉頭,顫聲問道:“如果我真的是霸王呢?”


    輪椅上的少年郎一手托腮,另外一隻手在棋盤上勾勾點點,輕聲說道:“我從你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東西,但若真的是吾王迴歸,那麽這世上沒有一扇門,是可以攔住他的,我這扇門不可以,天門自然也不可以。”


    易瀟低眉順眼,若有所思。


    他腦海裏猛然響起蕭望的那一句話。


    “僅僅憑借匣子裏的那個還不夠還需要你”


    “最後,需要一點點的血,還有一點點的元氣”


    易瀟眼神裏燃起了劇烈的火光,像是黑夜裏陡然升起的光明,更像是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剩下的不多了。


    一根師兄留下的發簪。


    可他有一點點的血,還有一點點的元氣。


    小殿下猛地站起身子,顫抖著手臂,將垂下的那隻手慌亂抬了起來,虎口連帶著衣袖都遞入了口中,一口咬下,沾染著鮮血,指尖帶著血液,艱難而穩定,最終狠狠按壓在虛空的棋盤之上——


    嗤然一聲。


    大塊大塊的血液,如玉珠蹦躂,在棋盤上來迴亂跳,滾動不息。


    易瀟眼神裏先是期待,接著在漫長的等待之中,瞳孔裏那抹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光,終於緩緩熄滅。


    血珠逐漸失去活性,化作霧氣,嫋嫋彌散。


    “怎麽會這樣”


    易瀟頹然而無力地跌坐下來,緩緩挪動身子,重新靠在了石壁上,因為失血的緣故,麵色比之前更加蒼白。


    他抬起頭來,透過虛空的棋盤,看到了在對麵的顧勝城,同樣麵色蒼白,一整隻手鮮血淋漓,明顯是嚐試了暴力破局的手段。


    魂海之中,因為自己冒失的舉動,損失了些許魂力。


    幾乎是輕微不可察覺的那些魂力。


    但正如那位古袍少年所言,這些魂力的損失,是無可彌補的,用一絲,便少一絲。


    易瀟短暫的放棄了嚐試,靠在石壁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對麵的顧勝城同樣如此,盤膝坐下,認真在想著破局的辦法。


    天門的古墓,便因為兩人的安靜,而重新安靜起來。


    墓地裏安靜了很久。


    古袍少年坐在輪椅上,天光凝實的身子,介乎於虛幻和真實之間,他的聲音,打破了天門的死寂。


    “你們兩個人,貌似是是死敵?”


    棋道三千勝坐在輪椅上,平靜望了一眼自己的兩端出口,拿著感慨的聲音說道:“這世上,怎麽會有真正的死敵?”


    這句話說完,墓地裏依舊是一片死寂。


    三千勝輕輕說道:“所謂死敵二字,若是敵人還活著,便不能算是死敵。始符以來,霸王的死敵,早就被他一劍殺了。”


    顧勝城平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會殺了他的。”


    易瀟聽到了這句話,並沒有開口。


    他沒有多餘的力氣開口,隻是輕輕笑了笑,不以為意。


    古袍少年坐在輪椅上,轉了個位置,麵對顧勝城,問了兩個問題:“你想怎麽殺?你能怎麽殺?”


    顧勝城沉默了。


    “你們隔著一扇天門,越不越得過這扇門另外一說。若是想要折迴迷宮,一麵一麵打碎石壁,便要消耗不知道多少的魂力。”棋道三千勝儀態平靜說道:“墓裏的迷宮無比複雜,不是簡單的一力破萬法就可以抵達同一個出口的。退一萬步,就算你們遇到了一起,又能怎麽樣呢?”


    “在天門這裏,你們誰也殺不死對方,而若是為此費盡心機,耗盡了魂力,導致自己的魂海崩潰,便在這裏永遠失去了破局的機會。”


    古袍少年輕輕說道:“吾王在這裏設下棋局,留在天門裏的東西,你們若是能夠破開,便勝過勾心鬥角一萬倍。”


    顧勝城沉默了很久。


    他輕輕問道:“天門裏有什麽?”


    古袍少年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問題。


    他需要給出一個足夠誘人的答案。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著想要的東西。


    貧困者想要錢財,想要溫飽,想要錦衣玉食;失勢者想要權勢,想要扶持,想要雄圖霸業。


    即便是人間的帝王,一國的國主,也有著不可完成的心願。


    他的這縷魂力,飄搖在天門中心,無數年來,晃蕩如同鬼魂,空有讀心相,而無人心可以窺伺。


    他平靜而坦然地望著兩個入墓者的靈魂。


    那裏擺放著的東西,簡單而又直接。


    三千勝輕柔說道:“這世上,是有長生的。”


    接著便是短暫的停頓。


    他知道顧勝城不想要長生,那個渾身妖氣,裹著巨大黑袍的男人,隻想要殺死對麵蓮衣破損的天相修行者。


    他也知道,這一切的源頭。


    他閉上雙眼,看到了顧勝城心間的忿怒。


    他看到了鹿珈鎮飄搖的火光,也看到了那個安眠夢榻的清容女子,在火光與刀光的咆哮聲音之中,湮滅了一半的魂魄,餘下的那一半魂魄,隨著卷挾著大雪的虛無一箭飛掠而過,徹底灰飛煙滅。


    接著讀心相裏,有嗤然的聲音響起,是大漠黃沙的砸麵聲音,極為艱澀。


    他看到了易瀟的魂海裏,無數沙塵飛舞,黃沙那頭,有個蹲下身子的紅衣女子,一隻手撥去木髻,長發被風吹散如墨潑散,猙獰的劍匣在黃沙裏清冽鳴叫——


    黃沙那頭,有著不苟言笑的錚錚鐵漢,還有叼著草根的笠帽瘦削男人,背著小姑娘的黑衣老人。


    還有漆黑的長夜,迸發的大火,大火裏有著素白衣衫染紅的年輕女人,懷中抱著繈褓,麵容堅毅而決絕。


    大火之中有漫長的歌聲,轟然的天風卷過,竟然與顧勝城腦海裏的鹿珈鎮緩慢重疊,有個被火海湮滅的高大威武年輕男子,張開雙臂,聲音來不及傳出——


    這一切刹那便過。


    古袍少年,全都看到了。


    人世間一切的源頭,源自於求不得。


    這些便是求不得。


    而兩個男人困在這裏,所想要求的,竟是如此的相同。


    他想了很久,然後緩慢的認真說道:“如果真的有長生這種荒唐的事情,為什麽不能有死而複生?”


    這句話說完,他看到了兩個原本低下頭來各自思索的男人,同一時刻抬起了頭,無比震驚地望向了自己。


    古袍少年輕輕說道:“很不可思議?”


    他指了指顧勝城,又指了指易瀟,笑道:“你的女人死了,如果我告訴你,進了天門,能讓她複活,你還會這麽急著殺了他麽?”


    顧勝城沉默了。


    三千勝接著迴頭望向易瀟,說道:“你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麽。”


    易瀟同樣沉默。


    他認真說道:“當然,我不是要勸你們和解。”


    “你們在這裏,無法殺死對方,如果真的要廝殺,也隻能害死自己。”


    古袍少年緩緩伸出一隻手,指了指那口棺材。


    綠草搖晃。


    有一柄劍鞘插在棺材旁邊。


    “如果你們可以破局先來到這裏的人,握住了天門的劍,便等於握住了這裏所有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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