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起。


    淅淅瀝瀝的雨滴,拍在大榕寺的屋簷,順延著清脆的瓦片,流淌成行,然後在殿外落成一道雨幕。


    寺外伴隨著雨滴一起落在地上的,還有馬蹄聲音,忽然戛止,之後便是沉靜無聲,卻又肅穆的環境,有人拉開了老人的車門,年輕的男人穿著一如既往樸素的布衣,麵色堅毅而蒼白,麵頰和眼眶有些浮腫,攙扶著老人緩緩走下車廂。


    大風自此湮熄,車廂外的赤黃符紙飄搖而去,籠罩在寺外方圓一裏範圍,古木搖晃的葉子,發出噤然的嗚咽。


    大榕寺外的山脈,伴隨著這隻車隊的來時路線,有微風誕生,搖曳兩下,最後停住。


    參差的古木,在能站人的枝幹上,立著一道又一道隱匿長夜之中的黑袍,衣袍與樹葉起飛,婆娑而神秘,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若是拿元氣去試探,能夠感覺到密密麻麻,令人駭然的元力氣息,天闕的仙樓成員,幾乎傾巢出動地護送著這隻車隊,從蘭陵城出發,直至此地。


    到了這裏,這些黑袍便懸在樹上,平靜而漠然望著這座千年古寺,袖袍之間隱隱滑落殺氣,一縷一縷順延地麵,如水流蛇行,匯聚,最終緩慢向著中心的寺院推進。


    這隻車隊集中了齊梁蘭陵城中所有的皇族。


    大雪初停,與大雪顏色無二的車隊便出發了。


    齊梁這些年,從未如此寒冷過,以至於春雨夾雜著寒氣,化不開凍雪,耽誤了出行。


    車隊上的每一個人,都披著純白的縞素,神情凝重而肅靜,此刻一個接一個下了輦車,有些扶著車輦把手,看著陛下大人被攙扶著向那座古寺行去,有些則是麵色複雜,輕輕念著佛號,眼神帶著悲痛。


    安樂王府黃素王妃,坐在隊伍的最後,雙手交疊擺在腹部,看到了前方輦車一位位權貴下車的場景,深吸口氣,並沒有下車目送陛下入寺,而是輕輕問著車輦裏的年輕男人:“你可知道,這枚佛牌內蘊靈光,是因為收過青石菩薩的施慧”


    黃侯神情木然,坐在車廂對麵,宛若一個木人,尚未從接踵而來的打擊中緩過神來,聞言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黃素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緊攥的佛牌上,神情凝重,沉聲說道:“陛下這一趟直接入了大榕寺,若是要問罪青石,整個佛宗都會受到牽連,你不願把這塊佛牌給我,並無所謂。”


    王妃聲音顫抖,帶著憤怒的提高:“那麽陛下若是要呢?!”


    “你應該清楚,就算是安樂王府,也經不住陛下痛失兩位殿下的遷怒,我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這些家業,榮華富貴,隻需要蘭陵城的一張敕令,便可以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黃侯沒有說話,隻是沉默。


    讓人壓抑的死寂沉默之後。


    黃侯輕輕開口說道:“如果他出現了,我會把這枚佛牌交給他。其他人,都不行。陛下,也不行。”


    黃素身子隱隱顫抖,笑著說了一個好字,自此之後閉目養神,攥緊衣袖,艱難等待著大榕寺裏的結局。


    青石為齊梁祈願,造福,蘭陵城給佛宗提供了這世上最大的庇佑,財力,物力還有願力。


    而兩位殿下的相繼出事,讓蘭陵城的主人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他本來就已經足夠老了。


    所以他的時間更不多了。


    每一個站在天子腳下的人,都無比的清楚,這樣的打擊,除了悲痛之外,更加直接體現的是憤怒。


    雖然他們看不出來蕭望的神情。


    他們也不清楚整個事情的起因,經過。


    但他們身處結局之時。


    包括黃素在內的一眾人等,全都在等著陛下的怒火傾瀉下來,而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一整個天闕仙樓,去了大榕寺。


    大榕寺裏,那位年輕的佛門女子客卿不在。


    其他人都在。


    包括青石。


    寺外的權貴皇族,並不擔心那位修為通天的青石菩薩,會做出什麽樣的出格之事。


    因為他們身後的來路,隨風而動的婆娑樹影,伴隨其一起投在地上的,還有流轉的劍氣,冷冽的殺氣。


    從四麵八方圍來的殺氣,在地麵上傾瀉,鋪展,一層一層推進,向著寺院而去,時間愈久,陽關穀的氣溫便愈是森寒,殺氣不可見卻可感應,隨時間遞進而推進。


    一炷香。


    兩炷香。


    兩炷香半——


    寺外的門再度被推開,蕭布衣扶著蕭望出現在寺外苦苦等待的眾人視野當中,兩個人與來時的表情並無不同,隻是伴隨著推門的聲音哢嚓響起,站在古木上遠眺的數之不清的黑袍,看清了大榕寺局麵之後,在同一時刻抖了抖袖袍。


    傾瀉而出的無數殺氣,隨振袖一同收迴,覆水倒流,消弭的幹幹淨淨。


    二殿下扶著蕭望重新坐上車廂。


    漫天的赤黃符籙自行焚燼湮滅。


    站在古木上的黑袍腳步未錯,退後一步,重歸黑夜。


    寺外人看去,大榕寺的門內漆黑如夜。


    青石菩薩一手端著一盞通紅燭火,站在門口,神情悲憫,另外一手捧著心口。


    他麵色蒼白,嘴唇也蒼白,指節同樣蒼白,似是大病了一場。


    他站在寺內與寺外的門檻。


    仔細去看,青石的指尖有一抹殷紅,這抹殷紅,帶著淡淡的血跡,沾上了一丁點在嘴唇上。


    大榕寺的永夜之內,二殿下無論說什麽話,青石都隻是搖頭,或是點頭。


    閉口不言。


    佛宗修行,有閉口禪,不可言時,便不可言。


    潮水拍打著懸崖,有位黃衫的姑娘,坐在高高的懸崖上,兩條雪白的小腿從素黃裙岔內踢踏而出,拍在懸崖峭壁上高高卷起的雪白浪花,被她一腳一腳踢得飛起。


    她閉著眼睛,聆聽著南海的聲音。


    二師兄又在偷大師兄的酒喝。


    大師兄與師父正在下棋。


    終巍峰上,那口棺材安靜躺著,忽然有飛鳥停留在棺上哀鳴的聲音。


    公子小陶的眉心便在此刻蹙了蹙。


    南海的藏劍山下,湖底洞府,清涼的水流聲,有了一絲的紊亂。


    屋簷如懸崖,風鈴如滄海。


    水底的風鈴搖晃作響。


    坐在懸崖邊上的黃衫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酸澀眉心,試著去聆聽更遠的聲音。


    她感受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就此消失了。


    滾滾的大雪。


    崩塌的山石。


    紫衣姑娘沙啞的唿喊。


    公子小陶怔怔抬起頭來,雙手撐在地上,用力想要把自己撐起來,去看清楚遠方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很是奇怪的看到,南海的蒼穹頂端,天光之中,出現了一抹黑色,那抹黑色來得不合時宜。


    因為這是白天。


    那是一抹黑光,極其狹小的一絲黑光,夾雜在漫天光明之中,顯得無比怪異,像是棲居在夾縫裏的細小微風。


    好生不生落在了自己的眉心。


    南海的山頂風很大,在這抹黑光落在自己眉心的時候,風勢忽然大了那麽一刹,於是便將這縷古怪的光芒吹得散去。


    聖島的風,今日也很大。


    魔宗卻無比安靜。


    聖島並不如外人想的那樣殘酷,事實上,如今的聖島,比起中原要太平得多。


    青木宮白厭宮紫靨宮的幾位年輕天才,得了山主和五老會的準許,今日在大光明山上,努力參悟著那座天大造化的劍碑。


    劍碑上隻是很簡單的刻畫著一道劍痕。


    劍宗明迴到聖島之後,便一直在大光明山上無所事事。


    他似乎在等著什麽。


    關於後輩的崇敬,仰望,他隻是平靜而漠然的接受。


    而關於他們的提問和疑惑,他也是平靜而漠然的接受。


    隻是接受,不作迴應。


    那座劍碑上,留下的劍痕並不斑駁複雜,相反,幹淨到了極點。


    像是有一個並不懂劍的普通人,拿起了一把普通的鐵劍,在這塊普通的劍碑上,刻了一個普通的字。


    “一。”


    沒有劍意。


    沒有其他任何的東西。


    就隻有這麽一個“一”字。


    這是什麽意思?


    四座聖山上的天才全都不明白。


    直到那縷狂風過境,大光明山上陡然出現了一道身影。


    山主大人的虛影,向來都是緩慢燃燒,平穩出現,這一次竟是真身瞬移,降臨山頭。


    幾位天才有些微惘看著山主,心想發生了什麽大事,至於如此隆重。


    山主大人帶著青梨姑娘,來到了大光明山,並沒有避諱幾位年輕的天才,深吸了一口氣。


    他很是凝重的說道:“開了。”


    劍宗明輕輕點了點頭。


    開了。


    終於開了。


    幾位天才卻不明白,開了?什麽開了?


    劍宗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眯起眼望向天空。


    蒼穹之上,漫天光明,有一縷弱不可見的黑暗,遊魚一般落下,向著大黑暗山降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縷黑光。


    王植看到大光明宮主緩緩抬起一手,雙指並攏,平靜上移。


    整座大光明宮狂風驟熄,巨大壓力降臨——


    似乎有人遞出了一劍——


    輕微的嗤然一聲。


    那縷黑光隨指尖遙遠抬起,而寸寸湮滅。


    重綻光明。


    她怔怔看著身旁忽然有些明白劍碑上的“一”,是什麽意思了。


    萬物一劍。


    沒有什麽,是一劍不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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