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之中,西寧王駭然地看著那個女子,拖著那柄陰柔刀光,緩緩行過顧勝城,向著那半壁完好的城主府行去。


    他慌忙扭過頭去,想看到身後的鹿珈鎮,是否有那麵熟悉的大旗,能夠有人及時趕到。


    迴頭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鹿珈鎮的數十座劍爐被掀翻,掠出的爐火騰騰迸發,緊接著火勢蔓延了小鎮,此刻鎮外滿是擁擠,人潮嗡嗡的聲音摻雜著火焰跳動和破空聲音。


    刺耳又嘈雜。


    西寧王口幹舌燥的環顧,時間在他眼中,都變得緩慢起來——


    有人嗎


    來人啊


    隨便是誰都可以


    西寧王想要攔住力氣竭盡的胭脂,可他做不到。


    隻要來一個稍有修為的人,就可以攔住那一刀。


    他無力地轉動目光,最後望向城主府,看到那個女子逐漸加快的腳步,拖著愈發沉重的刀光,虎虎生風,最後勢不可擋。


    然後西寧王心中,生出了巨大的絕望。


    沒有人來。


    一個人也沒有


    曙光已至,火海當中,西寧王無法想象,若是那個女子手中的“胭脂刀”,真的飲了城主府裏顧勝城妻子的鮮血,那麽究竟會發生什麽後果。


    顧勝城是一個瘋子。


    他可以再三忍讓,但他也有逆鱗。


    在剛剛帶著使團來到鹿珈鎮駐紮的時候,他隨行的這些雪車,車上所帶的金銀珠寶,是贈給齊梁二殿下“大婚之宴”的賀禮。


    他把這份賀禮,搬出了雪車,送到了鹿珈鎮的巡撫司,再等使團來臨,便可轉交給齊梁二殿下蕭布衣,以表慶賀。


    顧勝城還留了一句話。


    “蕭布衣和唐小蠻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顧某贈薄禮一份,一個月後,顧某同樣大婚,若是蘭陵城願意見證,顧某便讓八尺山為蘭陵城,空出席位!”


    這一句話說得很是誠懇。


    若是不出意外,當蘭陵城的使團來到鹿珈鎮,完成了和平的談判,收下了顧勝城的賀禮,那麽便會帶著這句賀詞,迴到二殿下的大婚婚宴當中。


    隻是眼前出了天大的意外。


    西寧王看到胭脂抬起了刀,對著城主府緩緩揚起刀鋒。


    他本以為,天外而來的那一箭,射不死顧勝城,亦是在源天罡的計算之下。


    他本以為,鹿珈鎮的黎明到來之後,源天罡會認同西域的誠意,然後給出最後的和平與讓步。


    他沒有想到,這一箭之後,還有一刀。


    致命的一刀。


    而這一刀,並不是為了殺死顧勝城。


    而是要砍在他的逆鱗上,要逼他瘋,逼他不再隱忍。


    逼他殺人。


    胭脂抬刀。


    對準那半壁完好無缺的城主府,錯刀鋒,壓刀柄。


    鏘然一聲。


    然後劈下。


    這一刀藏在袖中,無比陰柔。


    這一刀拖在地上,千鈞沉重。


    這一刀若為複仇,劈開之時,便摧枯拉朽!


    半邊城主府,被顧勝城以妖法施加了禁製,在林瞎子的天外一箭餘波之下安然無恙,可見其堅韌與牢固。


    這一刀下,城主府最中心之處,以此為線,轟然錯開一道巨大刀浪,禁製砰然碎裂,震天撼地的狂響聲音之中,城主府兩側土石飛濺,在那道刀光之下寸寸碎裂。


    摧枯拉朽的金石破碎聲音,這柄刀似乎非是人間俗物,級別可與霸王藏在三門當中的劍器媲美,隻此一刀,傾注了胭脂的滿腔憤怒,將顧勝城的禁製都徹底破開——


    刀光轟然,斬過那個沉睡女子!


    此刀之後,仇恨了卻。


    胭脂的刀力落在秋水身上,忽地感應到一股巨大力量,似乎是一道人影,橫生而出,轟地砸在自己身上,抱著自己,猛地砸在地上,然後飛了出去。


    她本就油盡燈枯,蓄力至此,隻為一刀,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一刀上,有人近身,根本就無從顧及。


    那柄“胭脂”拋飛出去,在空中飛舞旋轉,最後落入大地,直直切入地麵,如插入豆腐,端的是無比鋒銳,最後隻留刀柄卡在地外。


    不過這些都沒什麽了。


    這一刀即便未曾遞全,刀氣卻是實實在在傾注到了秋水身上。


    那個女子受這一刀時,閉著眼還在安睡。


    哪怕受了半刀,此後也不可能再睜開眼了。


    將胭脂撲飛的,是從大荒之外趕迴的黃侯,他喘著粗氣,發絲都被火焰焚得彎曲。


    黃侯腰間別著一把粗刀,抱著胭脂狠狠砸在地上,沒有迴頭,腳尖用力極大,瞬息之間將大地踩出一道裂紋,甚至連一息停留也無,拚命向外掠去。


    隻是下一秒,無形的巨力突兀降臨在黃侯麵前。


    他的瞳孔縮起。


    背後有一股根本無從抵抗的吸力。


    漫天狂風起。


    顧勝城嗚咽又悲哀又憤怒的嚎聲響徹鹿珈鎮。


    “啊啊啊——”


    他在最後時刻,恢複了些許力氣。


    可是已晚了。


    那顆本就龜裂的胎珠,此時被他一把攥碎,白虎大聖的遺澤,洶湧澎湃從胎珠內迸發而出,無窮無盡的大風,在此刻盡數湧入鹿珈鎮。


    黃侯的脊柱刹那被大風拍中擊碎,他整個人踉蹌一步,狂風灌滿口腔,如刀片一般在他全身淩遲刮過,帶出無數血絲。


    這般的肆虐隻持續了一個唿吸。


    黃侯穴竅內的九品元氣,被大風硬生生吸出,像是脆弱不堪的幽幽燭火,一吹即滅。


    一息風停。


    滿身鮮血的男人口中嗬嗬,拚命想要說什麽,終究不出聲音,隻能抱著胭脂,緩緩跪倒在地。


    他見識到了西域主人真正的修為,竟是強大到了這種地步。


    是了。


    若是捏碎這顆胎珠一戰,這世上的九品,有誰能打得過顧勝城?


    黃侯抗了一息。


    他抗不過一息的。


    若不是此刻脖頸上拴著的那枚佛牌,他便是連一個唿吸都抗不過,便被那陣狂風吹散全身元氣,炸碎所有竅穴。


    那枚佛牌,此刻布滿裂紋。


    黃侯的眼角盯著一個方向,不斷地搖頭,不斷地搖頭。


    若論戰力,黃侯比不上接下來即將來到城主府的那個人。


    若論速度,黃侯比他快上許多。


    那個方向,從火海之中,走來了一個男人。


    蕭重鼎牽著赤兔,沉默不語,兵家殺氣繚繞周身,不斷排開濺入三尺之內的劍爐火焰。


    他先走到西寧王身邊,將西寧王舉起,放到馬背上,接著牽馬而行,走到黃侯身邊,將安樂小侯爺和胭脂溫柔托起,堆上馬背。


    城主府早已經是一片廢墟,騰騰火焰從鹿珈鎮外燒起,此刻順延燒來,映天赤紅,溫度炙熱。


    城主府中心的顧勝城,長發披散,無比狼狽。


    在林瞎子的那一箭下,他的玄黑重袍被射得粉碎,露出貼身的軟甲,軟甲也被箭氣震裂,胸甲裂開一張蛛網,他半跪在地上,緩緩抬頭,手中滿是鮮血。


    胎珠碎去之後,肆虐的狂風從他掌心鑽入,便造就了掌心那副鮮血淋漓的淒慘景象。


    烏黑的長發被狂風拉扯潑出。


    他癡癡低笑了一聲,沒有去看大殿下的方向。


    顧勝城望向坍塌的那半邊城主府,他深吸一口氣,狂風開天一般,無比粗暴將那坍塌的城主府廢墟揭開,如天神下凡,無窮無盡的妖力貫徹落下——


    唯獨落在那個女子的身上時候,風力輕柔,如流水,如浮雲,潺潺而過。


    顧勝城艱難行走。


    他來到秋水身前。


    那個女子於黑夜之中長眠,沒有等到黎明。


    顧勝城雙手捧起秋水的臉龐,看著那張憔悴又蒼白的麵容,唇角還微微帶著笑意。


    顧勝城鼻子猛地一酸,他揚起脖頸,短促地痛嚎一聲,緊閉雙眼,咬牙切齒,麵容猙獰無比。


    喉嚨裏像是吞下了無數把鋒銳的刀子。


    秋水的眉心,那半顆漂浮在血痂上的琥珀,此時緩緩凝聚。


    她的魄兒幽幽飄去。


    與那一刀的刀光一樣,在鹿珈鎮的火光之中煙消雲散。


    她確有唿吸。


    卻也不會再睜眼。


    緊緊摟著秋水的顧勝城,心底湧出了無數情緒。


    先是悲傷,再是憤怒,最後便是無窮無盡的悔恨。


    他恨自己不夠果斷,恨自己太過軟弱,才會落到如此地步。


    要什麽談判


    求什麽和平


    和平有什麽用


    撕心裂肺到了極致,便不會再更多的聲音。


    顧勝城跪在地上,抱著秋水,喉嚨裏翻湧著什麽。


    先前與她說了,天亮了,蘭陵城的使團便要到了。


    然後離開鹿珈鎮了,就為她辦個風風光光的大婚。


    要明媒正娶。


    要天下皆知。


    還要


    顧勝城咳嗽一聲,要把心啊肝啊肺啊全都咳出來。


    咳出兩行血淚。


    他淒涼笑著說道:“我顧勝城,此生行事,不擇手段,下作肮髒,我知我不得善終。”


    “我累了,倦了,所以我不想打了。”


    “我隻想和她成親,此後西域與齊梁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安寧,一筆勾銷。”


    “這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嗎?”


    場上隻有一個人還站著。


    大殿下聽著這些話,麵色複雜。


    顧勝城血淚兩行。


    “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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