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諸多不平之事。


    王侯將相不知百姓疾苦


    同樣的,江南蘭陵亦是不知鹿珈血光。


    生活在雲端的那一小批人,錦衣玉食,不勞而獲,他們自然不明白,在春秋十一年的鹿珈鎮,究竟發生了什麽。


    對於胭脂而言,春秋十一年,便是她死去的那一年。


    即便她後來去了平妖司,也無法填平那一年心裏所遭遇的痛苦與折磨。


    她的確想殺人。


    胭脂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城主府裏的某個方向,將自己渾身的殺氣都屏蔽起來。


    哪怕她知道,自己的修為比之顧勝城,也不過蚍蜉撼樹。


    哪怕她知道,今日之行,必有一死。


    她一定會死。


    要殺的那人卻不一定。


    可她還是來了。


    黃侯的聲音卻陡然在她頭上澆了一盆冷水。


    “你可知為何我們不能出去?”


    安樂小侯爺眯起眼,神情無比凝重道:“首先我想問問你,胭脂姑娘,你試想一下這個問題淮陽侯身為北境的堂堂諸侯,甘願自殺,也要潑在顧勝城身上的這盆髒水,誰能洗得幹淨?”


    胭脂微微沉默。


    洗不幹淨的。


    顧勝城是一個聰明人,他根本就沒有否定自己動手殺人的事情,隻是戲謔問了一下西寧王,便果斷承認了自己“殺人”的事實。


    “你再想一想,淮陽侯這麽做了,能直接逼西寧王發動戰爭嗎?”


    胭脂搖了搖頭。


    並不能。


    正如顧勝城說的,淮陽侯死了,那麽西域想要得到和平,就要付出更多的籌碼。


    但陛下的使團已經從蘭陵城出發,西寧王無論再如何憤怒,也隻能忍住怒火,等到使團抵達鹿珈鎮,再將情況如實匯報,由領著使團的大人去做決斷。


    “淮陽侯自殺了。”


    “這樣的死法,實在是太簡單,太荒謬了。就像是一顆棋子,到了需要用到的時候,便自己了結一生。”


    “那麽恐怖的一個問題浮現了若是連北境的淮陽侯,都隻是一顆棋子,幕後的棋手,又該是誰呢?”


    “陛下想要西域的禮物,想要和平。”


    “那個人不認同,也不想。”


    “還能有誰呢?”


    黃侯嘴唇輕輕吐出三個無聲的字。


    胭脂的美眸瞪大。


    她再也不動,任憑黃侯拽著自己的衣袖,悄然無聲地從屋簷上退去,撤出鹿珈鎮的城主府,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顧勝城並沒有攔住這對看見淮陽侯自盡真相的男女。


    黃侯能猜到的,他也能猜到。


    所以他知道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西域的主人平靜對西寧王說:“這些屍體,你不妨帶走,願意把賬算在我的頭上,那麽便算在我的頭上好了。我無所謂。”


    西寧王已經覺察出了淮陽侯死亡的古怪。


    他默默退後,讓出府邸門前的空前,身後的一眾人魚貫入內,抬起城主府空地上的屍體,拽拉著屍體的雙手,在城主府外的雪地之上拖出一道又一道猩紅血跡。


    顧勝城輕輕說道:“西域想要和平的念頭並沒有變,想必閣下也知道接下來會有很大的阻力,無論發生了什麽,一並算在我顧勝城的頭上好了。”


    “我就在這裏,等蘭陵城的使團抵達鹿珈鎮。”


    半晌之後。


    城主府府門緩緩合上。


    淮陽侯的屍體被城主府刑部衙吏送走,上百具屍體,披著白布,被人抬行,遠遠望去,有些滲人。


    西寧王沉默走在隊伍的最後麵,他的身旁,幾位九品高手看出了王爺的心神不寧。


    “淮陽侯是自殺的。”


    西寧王忽然對著身邊的扈從開口。


    沒有一個人敢應聲。


    大風唿嘯,雪花如刀,滾落而至,將西寧王的黑袍吹起兩側,翻飛獵獵。


    西寧王停馬。


    他好笑問道:“你們也都知道了?”


    也沒有人應聲。


    然後西寧王便知道了。


    淮陽侯自殺這件事情,一但確定了真實性,那麽接下來的一切,便不難得知了。


    他為什麽要自殺?


    有什麽可以讓他自殺?


    一位北境的諸侯,正值壯年,在齊梁風調雨順的大好年代,執掌一條道境,甘願付出生命作為代價,總不能是覺得自己活膩了。


    西寧王知道,淮陽侯的諸侯身份,並不是陛下賜予的。


    齊梁有很多事情,陛下說的算,“那個人”說了也算。


    可是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整個齊梁,上下十九條道境,每一個百姓都知道,陛下如今的身體抱恙,國師大人為了陛下而出海求藥。


    大雪之中,抬著淮陽侯隨從,以及淮陽侯屍體的人,一字長排,盡佩縞素,再覆一層雪白,看起來有些滲人的哀意。


    抬屍的人,是西寧王的人。


    這些人木然行走,一路上極為安靜。


    西寧王停馬之後,他們也並未隨西寧王停馬而停步,而是繼續前行,逐漸遠離停馬的西寧王。


    西寧王神情凝重,看著遠方大雪裏,走來了一個披著寬大白麻衣袍的少年。


    那個少年逆著抬屍的人流,走在最中間,所有人都俯首不敢抬頭,更不敢看他,從他兩側走過。


    白麻衣袍太大,被風灌滿,顯得少年有些站立不穩的模樣。


    少年走得很慢,卻無比穩重。


    他走到了西寧王的馬前,然後緩緩摘下了遮住自己麵容的衣袍上半部分。


    “你是一個聰明人。”


    源天罡抬頭望著西寧王,平靜說道:“所以你應該知道,我出現在這裏,意味著什麽。”


    西寧王沉默了。


    源天罡吸了一口雪氣,輕輕說道:“我出海尋藥已經很久了。現在你看到了我,便意味著有比出海尋藥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須要迴來,也不得不迴來。”


    西寧王神情無比複雜。


    他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苦澀,道:“那麽您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源天罡低垂眉眼,重新將白麻衣袍拉起,不再以真容示人。


    幽幽白氣,從他唇中吐出。


    “蕭布衣不能死,所以我迴了一趟淇江,這是這些年來的第一次。”


    “而這件事,則是第二次。”


    “蕭望是齊梁的皇帝,有些事情他說了算,可有些事情,我並不讚同。”


    西寧王笑了笑,明知故問道:“譬如呢?”


    “譬如”


    源天罡聲音漠然,白袍拋飛粘身,他巍然不動。


    “譬如這件事情,我就不讚同。”


    西寧王眯起眼,環顧一圈,看到自己身旁的四位九品高手,此刻都是無比服帖的神情,恭恭敬敬低下頭,甚至不敢望向此刻攔在自己馬前的白麻少年。


    西寧王深深吸下一口氣,壓住憤怒且恐懼的情緒。


    他知道,所有諸侯麾下的高手,無論是出身廟堂還是江湖,都要從天闕裏磨礪一番,再行分配。


    他也知道源天罡手裏握著一整個天闕。


    可他萬萬不敢相信,源天罡對天闕居然有著如此恐怖的掌控力度。


    自己身旁的這些人,跟著自己已經近十年了,這十年來,他行走北境,這些人貼身未離半步,若是遇上了絕頂高手的刺客,若是天大的危機,西寧王可以確信,這些人會第一時間不惜生命地擋在自己身前,為自己替死。


    他甚至想過,若是自己有一天,拉著整個北境要造反,西寧道內,真正能夠信得過的,也就隻有自己的這些貼身高手了。


    僅僅是一個照麵,他就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麽離譜。


    自己引以為傲的貼身防線,在國師大人的真身蒞臨之下,顯得脆弱而不堪一擊。


    這叫人如何不憤怒。


    又如何不恐懼?


    憤怒是傾瀉於自己多年栽培的心血,竟隻是無濟於事的空花。


    恐懼則是這件事情不講道理的程度,讓人無法接受,隻能感到恐懼。


    而恐懼占據的成分,肯定是要遠遠大於憤怒的。


    西寧王努力讓聲音不顫抖。


    “所以?”


    他想知道國師大人究竟要做什麽。


    “沒有什麽所以。”


    “我不讚同。”


    “鹿珈的談判,本就不合理,也不該被允許,所以不會發生,也不會有後續。”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以。”


    源天罡聲音無比平淡,像是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希望談判破裂,我也給了你足夠的理由。”白麻衣袍飛舞的少年,輕聲說道:“淮陽侯死了,鹿珈鎮的大雪也下了,在顧勝城看到陛下的態度之前,我想讓他先看到我的態度。”


    西寧王雙手顫抖,十指死死掐入自己掌心。


    他深吸一口氣道:“哪怕這件事情,會造成陛下的憤怒?”


    源天罡無所謂的笑了笑。


    “我本就是為此而來。”


    “不要誤會,我與陛下並無不合,我與他之間君臣的關係,一直如多年前相遇時候的那樣,相守著特地的約定,誰也沒有僭越所以,我並不是為了激怒陛下。”


    源天罡說到這裏,望向雪中的鹿珈鎮。


    這個小鎮裏迸發的血光,若是真正濺到了蘭陵城。


    那麽自己,真正想要看到的憤怒,該是如何的深徹入骨?


    “我想看到‘他’的憤怒。”


    (1沒有加(一更)字樣的更新,都是一更2提早更新是因為有別的事情要做3到了很重要的劇情,所以碼的慢,很細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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